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后山 ...
-
“蓁蓁大了。”朱进德提了这么一句。
杨老汉抽水烟的动作停下来,“是大了。”
“山里头的人浅陋,像蓁蓁这样的聪明灵秀,更是少见。”
“进德侄儿,别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了,你想给俺蓁蓁提亲?”
朱进德因为风吹日晒而沟壑纵生的脸上有了笑容,“大伯,俺家人杰也不小了,在学堂里学了八年书,你看看他样子,跟蓁蓁配不配?”
杨老汉摘下水烟头,磕打了两下,“我还没打算到这些呢,蓁蓁先读书等学有所成再说吧。”
“吆喝喝!难道还想让蓁蓁读个女状元不得?蓁蓁不小了,十五有半,我知道蓁蓁以后是要当四面名扬的女先生的料儿,可是也不能不谈婚嫁,一辈子都独另个人吧。”
“朱侄儿,你让我再想想,这事不急。”
朱进德还想再说什么,杨老汉已经起座去添烟草了。
另一面,杨蓁拿着毛笔,蘸了红鲜鲜的朱砂在账本上勾画,翻到一页,“这黄芪怎么涨了价钱?去年二十麻子一两,现在五十麻。”
“这是西黄芪,上年收的是咱们这里的黄芪,自然是要贵一点。”
杨蓁点点头。朱人杰问,“钢笔怎么样?”
“很好。”
“用的惯吗?”
“多写写都一样。”
“那——你给我写几个字吧?”
杨蓁抬头,朱人杰水晶眼镜下的白脸有点红,“蓁蓁,你字好,帮我抄一副字可好?”
“好,你要什么字?”
“遗山先生的《摸鱼儿》。”
杨蓁鼓起眼睛,心里道好家伙,于是铺展纸张,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杨蓁随口问,“人杰哥,你这是给谁?”
朱人杰瞅着杨蓁认真样子,心中不得不万般情丝,他头一次握住了杨蓁的手,太过突然杨蓁都忘了甩开。
“蓁蓁,我想给你。”
杨蓁握着钢笔的手抖了一下,一条显眼的划痕就横贯了黄麻纸。
窗外,赵相劈柴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到杨蓁耳中。
“赵相!”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声音。
牛娃放下斧头,匆匆地奔到西厢房,杨蓁道,“我口渴,你去厨房给我拎点茶水,快去。”
牛娃不知所以,他到厨房,杨白氏正在做饭想招待这两位来客,杨白氏看见他,“牛娃子,咋了慌慌张张。”
“蓁蓁让我给她拎点茶水。”
“这不就是,去吧。”
等他把白瓷茶壶放到方桌上,立即觉到了不对劲,朱人杰在边上一动不动,连话都不说,杨蓁低着脑袋冲他眨眼。
“杨蓁蓁,你娘喊你去厨房。”
果然杨蓁就甜甜的笑了,她抬头对朱人杰说,“那我去了。”
牛娃跟杨蓁一同出来,杨蓁呼了一口气,拍拍他不住口地说,“好兄弟,好兄弟。”
说着就径自去了厨房,等到一家人招待朱氏父子的时候才出来露面。
窑洞的炕桌上盛了四五样菜,一盘干蘑菇,一盘炒鸡蛋,一盘猪头肉,一盘莴笋鸡,杨老汉和朱进德分坐在两边,杨老汉取出窖藏的高粱酒,两人你一盅我一盅地品饮,朱人杰也上了席,面对杨老汉推过来的杯盏,却连连摆手,“大伯,我一口酒也喝不了哇。”
杨老汉不是馋酒的人,但是朱人杰毕竟是后辈,酒席上拒绝老者的杯盏,让他心里头不大愉快。他收回了酒,面上并不露出苛责怪罪,而是亲切地问朱人杰,“娃儿,咋的回事?”
朱人杰白净面孔上有点红,“我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一喝喉咙就发呛发堵,浑身难受。”
“大小,你就跟你大伯干一个怎么了?说这说那的。”朱进德有了醉意,他对儿子的表现不满。
朱人杰尴尬地拿起杯盏,杨老汉一把夺过放下,对朱进德说,“既然侄儿喝不了,就别喝了,我来干了这个。”
朱进德眼睛里已有了醉酒的迷离,他半阖着一双眼白发黄的老眼,当着杨家人的面训斥自己的儿子,“大小,你什么意思?敢不接你杨大伯的酒?连个酒都不会喝还能干啥?我看你除了背书啥也不占了,后天跟我上山采药去,磨磨你这个娘娘性就知道怎喝酒了。”
杨白氏和杨蓁在一边劝朱进德,杨蓁道,“三叔,你喝醉了。”
朱进德瞅清了是杨蓁,脸上的皱纹就堆起来,“蓁蓁,你是个好丫头,好闺女。”
杨蓁心里却思想着采药,她问,“三叔,后天采药,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朱进德一双浊眼眯缝起来嘿嘿笑了,“当然能,蓁蓁闺女来吧,你三叔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杨白氏拧了一下杨蓁,小声训,“你尽给你三叔添乱。”
她做出了小声训的架势,但是说的话一桌人都听见了,这是样子话,就是为了让朱进德听到。
“不乱不乱”,朱进德看了看他大小子,又看了看杨蓁,喝了一盅酒,“正好也学点知识,别跟大小一样闷在学堂里都不知咋喝酒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杨蓁上学路上开心地哼着小调,牛娃在前拉着马,杨白氏身体有些抱恙,现在送接杨蓁的任务就落在他头上。
今天杨蓁打扮得漂亮,一头黑发擦了梳头油,雪白的玉簪就斜插在乌油油的黑发里,涧河村的习俗是女子十三以后就梳头的,十三后每年她都能收到她大哥二哥三姐四姐给她寄送的东西,上好的搽脸油梳头油,女孩子用的金银首饰丝线绸缎,一样都不少。
她坐在马上总是有人投过来目光,走到村长家门口,朱刘氏还是掀着衣襟给孩子喂奶,朱刘氏每每看见杨蓁就夸她模样好。
这次杨蓁脸上却有些羞意了,走了两步,“赵相,扶我下来。”
她觉得坐马上太招摇了,活像是昭告整个天下她今天打扮了一样。
牛娃抬起一只胳膊,杨蓁就踩着马镫扶着他的大臂下来。
牛娃本来是在她身后走的,可是杨蓁非要跟他并肩,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说那个。
“赵相,我给你的字你能看懂么?”
昨天朱氏父子走后,杨蓁舍不得浪费那张黄麻纸,又坐下去把诗写完了,可奈纸上一道横贯的划痕,她皱着眉犹豫,最后把诗丢给了赵相。
“能看懂一半不离。”
“赵相,你是不是觉得上学的人很厉害?”
“上学的自然是要比俺们有学识。”
杨蓁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只把先生当成皇上,把学堂当做尊贵的皇宫,可是啊,我除了会读写几个字,会打打算盘,其他的什么都不会,还不如王丫郭灵,会劈柴割草拔野菜收包谷。”
“这些是粗活,你是要当女先生的,不用为这些操心。”
杨蓁突然停下步,脸上出现了灰心丧气郁闷烦恼的神情,盯着鞋自言自语,“难受,难受死了,我还不如不说。”
“杨蓁蓁?杨蓁蓁?”,牛娃叫她几声,“你怎么啦?”
“我难受。”说完杨蓁就一点也不理他,赳赳的朝前走去。
牛娃看她脸色不好,一直到了学堂,他犹豫了一下问,“杨蓁蓁,上学真的很难受?”
“是!”,杨蓁大声告诉他,“我就想割草放牛捉鱼逮狐子,可俺爹娘都不准我干。”她气冲冲地要迈进学堂大门。
“我后晌去后山割草放牛,你要不要来?”
杨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一脸惊疑地打量他,牛娃说完就有些后悔,自己摇摇头,“我回去了。”
“等下!”,杨蓁脸上是惊喜,“我也去,你到后晌来这接我就是。”
“你还要上课的。”
“先生说我功课已经很好,不差这一点。”
牛娃看着她,“你要……逃课?”
杨蓁狡黠地笑笑,“甭管这些,到时候来这接我就是。”
……
涧河村两面靠山,后山上粉的黄的花开得正好,一片杨树林下坐了两个人,不远处一头犍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嚼草。
那两个人正是牛娃和逃课出来的杨蓁。
“你咋跟先生说的?”
“我说我娘喊我回去有事,他就放我出来了。”
“你不怕你娘找你?”
杨蓁斜了一眼他,“找我我就说你拉我来的。”
“杨蓁蓁,你这人——”
杨蓁笑得露出两排牙齿,“赵相,你这么不禁玩笑?”
“杨蓁蓁,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人。”
山腰上飘来山歌,有人在唱:
情姐生得漂漂的,犹如白马用缰綯。
何不系在磉柱上,脑壳抬抬四脚提?
杨蓁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山腰上又过来一对答歌:
咯条大路砂子多,亏郎天天打赤脚。
你若有情跟我好,细布纳鞋穿几双?
这些火辣辣的野山歌让牛娃听得不自在,起了身要去割草,杨蓁拽住他袖子,“赵相,咱们去看看是谁在唱?”
向山腰去没有路,牛娃在前给她清出一条小路,杨蓁在后面手脚并用的爬,坡太陡,又是乱草青藤缠绕,太阳根本就照不到这里面,所以杨蓁裤子都被露水打湿了,裤脚滚上了泥。
她气喘吁吁,看起来狼狈得很,相反,赵相一点都不疲倦,好像走在平路上一样。
“赵相赵相,走慢点,先坐下歇一歇。”
这才走了几步?牛娃无奈,刚折回去到她身边却听得杨蓁“啊!”,一下子身上就沉了许多,杨蓁双手搂着他脖子,双腿盘着他的腰,像熊抱树一样抱着他,眼睛惊慌地看着刚才自己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