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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钢笔 ...

  •   “不晚不晚,你再给说说,说什么都行。”

      杨蓁恳切地请求。

      “杨蓁蓁,要是你答应我,不再诓我威胁我,就算给你说上三天三夜我也甘愿。”

      杨蓁点点头,很是诚恳地说,“我再也不骗你,要是骗你我是狗。”

      牛娃讲了某年在马家峪收包谷,天擦黑,人们快回去了,他跟着东家回家,路过一大片平展展的收割了四分的包谷地,包谷种的又繁又密,可是里面却明显有秸秆被压倒的痕迹,他和东家拨开那杆子一看,里面竟然卧了一只金灿灿的大猫,身上是黑色的斑点。

      “我们这里也有豹?”

      “有,还有狼、豺、狐子、獾子、野猪——”

      “那、有鬼没有?”

      “你知道‘山鬼’不知道?知道‘黑乌子神’不知道?知道庞家寨那个有名的捉鬼仙不知道?”

      “你说,你说,我听着。”

      已经快走到杨家门口,牛娃停下脚步,“你快进去吧,我等会儿再进。”

      月亮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虽然此时巷子里没有人,但保不准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到门口趁凉,杨蓁再不甘愿也只得朝家走去,临走对牛娃笑道,“赵相,明个再说,一定一定!”

      牛娃早彻底忘了愤怒,木桶里那条半死的鱼还在扑通扑通地自救,他为今天晚上多说了话而感到有点后悔。杨蓁说定的明个,好像成了他的职务任务一般,让他不自觉地思索起来明个要说什么。他的这些属于田畴、山垅的知识,竟还能成为有文化有学识的人的渴求之物。

      杨蓁走了一会儿了。更声咚咚的响彻了村巷,杨家院庭里传来马低低的嘶鸣,牛娃加快了步子,他该饮马了。

      ……

      杨老汉刚一起来,就拾掇起木匠工具,自家的割锯在西厢房圪崂扔着早已锈得发酥,他借来了木匠张的工具,挑了一块沉重的楸木疙瘩,放到木凳上自己踩住一头,在另一头“噌噌噌”地锯起来,这声音不刺耳,很有朝气。杨白氏听见音儿也起来了,熬好了一锅豇豆麦仁粥,昨天放到灶边的面已经醒好,她手脚麻利的蒸了一锅杂面馍,才到屋里去叫睡得死的杨蓁。

      杨蓁像往常一样去学堂,走过几道巷子碰上阿卜油。

      阿卜油是个傻子,长得是蓝眼珠,鼻子下常年腾着两道黄白鼻涕,夏天家也趿拉着一双黑油油的破棉鞋,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时便一颠一颠,引得小孩子们哄笑,常常拿着石头子打他,他全无反应,依旧走街串巷的呐喊一句话“阿——卜——油——”,他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杨蓁怕很多东西,比如蜈蚣蝎子,比如大狗恶狗,比如村里的哑巴汉,再有就是这个蓝眼睛的傻子。

      小孩子都不怕阿卜油,她偏就怕他,其实她也知道这傻子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也许是昨天晚上她偷跑到瞎子庙那,除了牛娃以外唯一的知情者就是这傻子,这让她心里头不对劲。阿卜油朝她痴痴呆呆的笑,涎水就沥沥拉拉地从口中流下来,她觉得好像是被人看透了什么秘密一样。

      杨蓁挨着墙根走过去。

      学堂里没有先生时就热闹地活像开了大戏,从八岁伢子到十六七岁的男娃,他们都有一个“领袖”在,大部分人的“领袖”是那特别显眼的带着水晶眼镜的村长大小子朱人杰。

      朱人杰在城里上过两年的洋学堂,作为村长家长子,至今还没娶媳妇,他两个弟弟早就娶了媳妇,孩子都能遍地跑了。

      这情况跟杨蓁有点相像,都是家里希望成材,送到学堂里苦读圣贤书不指望他们步庄稼汉后尘的。

      朱人杰这人很和气,也斯文,脱掉了村里乡里娃子们的粗鲁气,在这一帮人里是大哥。当时杨蓁被栓狗取笑,他还帮杨蓁解了围。

      “蓁蓁,来啦。”朱人杰像邻家大哥一样对她打了个招呼,学堂里就“唉唉”一片不怀好意的嘘声。杨蓁是这个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娃,平时的座位就靠着先生的讲桌,整个学堂的人只要抬头看先生就能看到在一旁扎着头的杨蓁。

      杨蓁功课很好,除了这一点让那些土娃们敬畏,其他的大家伙儿都有点稀罕意思。一个女先生,嗬,一个未来的女先生正和他们这帮土匪一样的娃子坐在一处读书呢!

      他们平日割草砍柴掏鸟蛋,谁对谁都熟悉得很,杨蓁却从没参与过这些,所以更添了一层隔膜。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前两天栓狗取笑她,但这其实就是一种不把她当外人的表现,土娃子虽土,可从小光腚长大的情谊,让他们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杨蓁是懂的。

      朱人杰拿了一根钢笔出来,很快就有人缠过来说道。

      “朱大朱大,这是啥东西?”

      “钢笔,这一根笔就值一锭银子呢。”

      大伙都倒吸气,瞅着那钢笔都想到白花花的银光。

      “蓁蓁,你来试试。”

      杨蓁都坐好了,拿出了毛笔准备写仿,闻声走到朱人杰边上,朱人杰将自己还没用过的笔递给她。

      “你字写得好,你给我们写一个吧。”栓狗先不先就呐喊。

      杨蓁习惯了毛笔,写钢笔字用的是毛笔架势,她写了“勤笔免思”,又写了“逐日填妥”,写的越来越好。

      ……

      涧河村有念子语,是一代又一代的农民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这是他们给子孙们留下的经验。“惊蛰地棱开”是一个,“谷雨前后,按瓜点豆”是一个,“芒种不开镰,不过三五天”又是一个,杨白氏去料理菜园了,则是按了另一句念子语“头伏萝卜二伏菜”。

      除了能累死牛的大盘地以外,那基本上就没有需要长工地方,杨白氏去撒萝卜籽,李相王相和牛娃闲着也是闲着,也跟着去。杨老汉一个人,骑着马去遛马。

      快撒完整一亩的白菜和萝卜的时候,杨白氏催促牛娃道,“牛娃你跑得快,回家牵马去接蓁蓁吧。”

      牛娃依言回杨家。牵了矮马俟在学堂门口。

      学堂是个大院子,还没下课,一个人也不见出来。牛娃把马绑在门口银杏树上,自己就走了进去。

      他站在后门,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张望,杨蓁穿了家织粗白布短衫,背对着他卧在宽桌前写字。先生就坐在杨蓁前面,忽然把书一放,“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抽人背诵。”

      说完就离开了课堂。

      先生一走,课堂瞬间就乱了,牛娃在后门静静等着,眼睛盯着杨蓁。

      村长的大小子走到杨蓁边上,似乎在问她功课,一只闪着刃光的东西从朱人杰手中转到杨蓁手上。

      栓狗看见牛娃,就恭恭敬敬地喊,“牛娃哥。”

      牛娃点点头,杨蓁出来了,上了矮马,欢喜地摸着手中的东西。

      牛娃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钢笔。”

      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东西,又不好再问,马是不用牵就能乖乖听话慢慢走的,他眼睛盯着那手指头一样的小东西。

      这是用铜,还是用铁做的?怎么写字?它又没有毛笔的毛。

      杨蓁摩挲了一会儿,“赵相,你上过学吗?”

      “上过两天。”

      “哎?这么说,你是有学名的,你什么学名?”

      “赵行谦。”

      “好呀赵相,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好名字。行谦,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牛娃听着有点别扭,“你们上学堂的叫学名——”

      他一个长工,叫学名有点奇怪,再说牛娃牛娃他都听了十七年。

      “赵相,你不悦意?”

      “不是——”牛娃脱口而出,但是除了这两个字以外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僵硬地停下步子,他感觉到了一阵惶恐、抗拒,是种低微的心情。

      杨蓁怯怯地叫,“赵相,你咋啦?”

      牛娃摇摇头,脑海里浮现出村长大小子朱人杰的样子,带着水晶眼镜,人斯斯文文,跟马上的东家宝贝闺女多么般配!

      钢笔,闪着刀子一般的光芒,他莫名有点垂头丧气,牵着马默默无语。杨蓁看着牛娃奇怪的举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杨老汉在院庭的两棵酸里红树下绑上两指粗的麻绳,又拿出那块被他割锯得齐整平坦的楸木拴在上面,这就成了一个秋千。涧河村人不叫秋千,而是叫“游千”或者“悠千”。杨老汉遛马回来,正逢杨蓁也刚回来,他拉着女儿的手,面目慈祥的叫她上去坐一坐。

      “一个夏天了,竟还没有想到做悠千,怪我怪我。”杨老汉宠爱杨蓁宠爱的很。

      平常年份都要做悠千的,两棵酸里红树下是杨蓁从小到大的记忆。步入七月,酸里红也就慢慢变红了,树上可有令人难受的落脚子,落脚子是种带毒的毛毛虫,到人汗毛上就会像蝎子蛰似的疼。

      杨蓁被蛰过一次后就聪明了,她把这小肉虫放到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研究它几十条的毛毛脚。结实的榆木板刚好能容下杨蓁,杨蓁在上面晃啊晃,不用人推就能游得老高,杨白氏看到总要为她提心吊胆,喊她游低点。

      杨老汉在一边搓着手,笑笑地瞅着杨蓁那高兴样子,牛娃手里还牵着矮马的缰绳,跟杨老汉站在一起。杨蓁脚上穿的是缀了朵粉绒花的绣鞋,脸上明明净净,笑起来两排整齐的糯米牙齿。牛娃看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加更新,不是伪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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