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4、此番再与君相约 [一更] ...
-
──“而你竟……胆敢饲养天魔。”
墨翠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狱雪摇了摇头,瞇起一双浓紫色的眼眸,瞳孔缓缓地聚焦,看着眼前有着一头墨黑长发的男子,一张俊美无涛的面容上,缀着泪痣的浅金瞳眸里,神色静谧。
狱雪伸出双手,掌心轻覆上朗漉的颊边,捧着他的脸庞:“……漉……朗漉。”
朗漉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眸:“……你来这儿,想做什么?”
微暗的天地之间,一道道金色月纹,涟漪似地扩散开来,他伸手将漂浮在半空中的狱雪,拉到了地面上。
“……我?”只见狱雪像是没有睡醒似地,眼眸中,一片朦朦胧胧的,有些迷糊地打量着朗漉。
在朗漉的内府识海之中,金链不若在现世里悄然得宛若不存在,具现而出的一道纤细金链,束缚在彼此的手腕间,无从隐藏地展露而出。
“嗯。”朗漉将迷迷糊糊的狱雪放在石台上,转过身去走入一片黑暗中,金链垂落在星芒点点的地面之上,不一会儿,他带着一朵小小的浅紫蔷薇走了回来。
他摊开狱雪的掌心,将花朵放上去,叹道:“你是迷路了?……还是,有话……想和我说说?”小小的芒兽黎星跟在朗漉的脚边,扑跳着地面上飘起了浅金光芒,一边偷偷昂首看向狱雪。
狱雪盘着腿坐在石台上,没有束起的银白发丝落在后背,随着天际流光影动,流淌过藤紫的色泽,仿佛一道藏着星光的流瀑。
他在垂眸望着朗漉放在自己手心上的蔷薇花。
眼前微暗的天色,既像是黎明,也像是退去夕色的黄昏,月光静静地映照在还带着露珠的蔷薇花上,一道浅薄似水的微凉花香逸过鼻尖,他用指尖拂过花瓣。
──好像。
──曾经,花棚上满开的蔷薇……。
朗漉并不催促狱雪,他揉了揉用小白豹芒兽的头,只见黎星前爪又扑按住一个飘起的小光点,正是调皮,却让朗漉一捞,放到臂弯上。
抱着芒兽,朗漉向后倚着石台坐下,凝望着远方天边,月纹暗动的星河。
狱雪朦胧的思绪,不时飘远,此刻一缕分出的神识,终于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
他轻叹一口气,弯身在石台上放平身子,转过头看向朗漉,又将一只手软软地垂在朗漉颊边,探手用指尖搔了骚小芒兽头顶的绒毛。
“我先回鬼云州了,晚点出发……眼下,估计不好安排与鬼主见面的时机,你……等我,下一个满月之前,我必想办法脱身……我们届时……再谈。”
“也好,我必须先回辰州一趟。”朗漉将小白豹芒兽向上一提,抱给了狱雪。
“……辰州?”狱雪唇瓣轻动,正若有所思地复述着,忽地被一个睁着圆亮眼睛的小芒兽,一伸爪子拍在鼻尖上,他微微偏开头:“黎星?……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出了樊境后,又入鬼云,一路上都没见到这小东西跟上来,他还以为这小小芒兽幼崽,早不知是自己上哪玩儿去了?
朗漉应道:“下沧海前,黎星就等在边上了。”
“哦?是么?”这小东西倒是挺机灵的,狱雪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蔷薇花收进袍子里,两手抱起黎星,将它举得高高的:“那我……到哪里找你?”
朗漉半敛起一双浅金的眼眸,说道:“我在青司州逸城等你。待你出鬼云,自然能寻得到我。”狱雪明白,朗漉是指两人手上还戴着赤红腕绳。
“青司州?”狱雪困惑地问道:“为何,不直接在辰州?……或选在一旁的……”话音轧然一止,他深一口气,将芒兽放在胸膛上,蓦地闭起嘴。
……一旁的──霸州。
──狱笼院曾经的根据地之所在。
狱雪的眸色暗了暗,自打出了鬼云州,这好几回以来,他亦是未曾接近过霸州,虽说并非是刻意回避,不过是巧合,眼下心里头却是纠结起来。
朗漉貌似没有注意到狱雪的古怪,语态自然地接上了话:“等到十六日,若你没来……我返回辰州后,怕是一段时日都离不开身了。”
狱雪应了声。
小芒兽黎星翻滚着,狱雪拍了拍它的背。
一段沉默后,两人同时开口:
“……朗漉。”
“……言雪。”
只见,声音重叠,四周复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听着朗漉喊出自己的化名,狱雪不禁心口一跳,有些不自在。
“……嗯。”朗漉表示正在听着,他抬起头看向躺在石台上的狱雪,而狱雪半敛着一双紫眸,也正巧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交会着,狱雪点头道:“你……先说?”
朗漉将双手交叠在一边屈起的膝盖上,缓缓道:“你现在,还好么?”
“我?……我……没有大碍的,倒是,你……你……”没料到朗漉会问起此事,狱雪的眼眸瞠大几分,话至一半欲言又止,此时,芒兽已在他的胸口上睡去,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我?”朗漉望着狱雪,等他继续说下去。
狱雪抿起唇。
眼前朗漉看上去全然没事的模样,反倒让他在心里担忧了起来,却也明白,若朗漉不肯开口,他是绝对问不出情况的……
朗漉瞇起狭长的眼眸,唇角轻扬,浅浅一笑。
狱雪霎时面上一热,察觉到自己似乎凝望着朗漉有一段时间,这不是……简直像是看傻了似的么?
他连忙抬手掩住面颊,蹙着眉问道:“……你这是,笑什么?”
朗漉摇了摇头:“你是在担心我?”
“我……!”这不是废话么!狱雪胸口一紧,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顿了顿,才垂眸说道:“自然是……此番,鬼云州对宫主大人多有连累,我着实……心里过意不去……。”
语毕,狱雪一愣,不料想找个说辞,脱口而出的一番话,却是在礼貌间,拉开了些许的距离。
另一边,朗漉未再应声。
狱雪按着脸,叹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闻言,朗漉开口道:“……为何在最后,留他一命?”旭月宫主面上神色冷静如常,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最想问的,其实是──“你为何哭得那般伤心?”然而,话到唇边,依旧是问不出口。
“朗漉……他……不能死。”狱雪渐渐咬紧齿关,牵扯到事情太多太多,他不想用半是隐瞒的说辞来应付朗漉,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
“你若想他活下去,那我必不会动手。”朗漉站起身,低头看向躺在石台上的狱雪,一缕黑发随着他动作从间头滑落,他垂眸看着芒兽安心地睡狱雪他身上,微微地翻滚着。
狱雪道:“朗漉……?”
朗漉一脸云淡风轻地颔首道:“……不用往心里去,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向我解释什么。”
狱雪别开目光,道:“朗漉,你是生气了?”
朗漉道:“嗯。”
狱雪道:“为什么?”
朗漉道:“你可知道,那时将我撞开,有多么危险么?”
狱雪道:“我知道。”
那时两人的刀剑都已解放至欲将击碎魔核的极限,同时抵御着漫天的雷火,容不得分毫的差池。
朗漉道:“……然而…你却还是。”
狱雪道:“是。”
“……。”朗漉于是又沉默了。
狱雪转回目光,只见朗漉站在一旁,环着手,将双手收拢在袖襬之中,静静地闭着双眸,一张深邃的容颜,就在一臂之外的距离。
狱雪有些纳闷地道:“你就是在生气这回事?”
──是,也不是。又或者该说,不全然是。
朗漉在心里应道。
见朗漉不肯应答,狱雪挑了挑眉,捏了捏芒兽柔软的肚毛,自嘲道:“哦?原来并肩而战数回,宫主大人,竟是这般不信任我的身手了?看来,我这刺客黑琥珀的名声,还不够可怖了。”
“你又哪里可怖了?”
朗漉睁开双眸,扶额一笑,无奈地道:“……是我。怕身手不好,收剑不及,误伤了你……这样可还行?”
狱雪垂下目光,伸手顺了顺小芒兽黎星的背毛,说道:“不行。”──是我的错。
……是我,让你卷进危机之中,让你受了伤,让你为我断后,在战场向将你任意摆布,更让你面对天魔,而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连坦然地关心你,都做不到。
朗漉挑眉道:“这回,又怎么了?”
狱雪将芒兽抱了起来,放在一旁,勾唇而笑道:“是我的错。这回的风险,诚然是我的错误,你可别……胡乱地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别这般的包容我……别这般纵容我。
我承受不起。
“我该走了。”狱雪从石台上跃了下来,站在朗漉面前,只是如此一来,便得稍稍抬起头,才能与朗漉对视:“你……”
朗漉道:“记住我们的约定。”
……我们的约定。
狱雪在垂落的袖襬遮掩下,指尖微微一动──多么平凡无奇,却又可贵的一句话?然而,即便他今日站在此地,却只能遏止自己,别再细数心里头却有多少个,属于过往的身分与眼前之人的约定。
狱雪闭上了双眸,他合该与他,相逢不相识。
──我不是狱雪。
──我是鬼云州刺客,黑琥珀。
朗漉伸手拉过狱雪的左手,腕间的金链发出细碎的声响,狱雪睁开双眸,只见朗漉俯首将面庞凑近,温热的吐息像是羽毛似地卷过手背……
狱雪道:“……朗漉?”
却见朗漉不由分说地,张口就往他左手腕间一咬,略为吃痛的瞬间,一道符令像是细微的雷电,窜过狱雪的神魂──剎那间,他变得能够透过这一道纤细的金链,明确地感受到朗漉的存在。
就在狱雪想开口说话的瞬间,一个回忆的片段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看见了六合七杀阵中,不广天山之上与贪狼阵谷的重合之地,封狼的密道之中,自己睁着一双竖瞳的容颜,将人扑倒在地,张嘴啃咬而上……
……这是我?!
同时,朗漉将牙齿挪了开来,不至于见血,只在狱雪的腕子上,留下浅浅的两排牙印。
“……如此,北辰旭月阵中,所有的禁制,将唯独不对你生效。”朗漉松开了狱雪的手,说道:“若你在逸城见不到我,就到辰州来,到旭月宫来找我。”
狱雪愣愣地道:“……朗漉。”
朗漉叹道:“除了我的名字,你就没有别句……要对我说的么?”
狱雪依旧愣着一张脸,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我在贪狼阵谷里咬伤你了?”
朗漉问道:“……你?想起来了?”
狱雪神色有些复杂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是方才你咬我的时候,看见了你的记忆片段,我不是有意偷看的……”
朗漉眼睫一颤:“……那你可有,看到别的甚么?”
狱雪连忙道:“没有,就是看见我咬了你……很深么?流很多血么?”他伸手按了按朗漉的肩膀。
见狱雪如此模样,朗漉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狱雪并未见到他当时的自言自语──并未见到他问他梳子的事,并未见到他喊了他……‘狱雪’……。
松了口气的情绪,很快地,又成了另一种情绪,朗漉望向狱雪,蓦地觉着,就差那么一些了,狱雪为何偏偏没见着,自己无意中透露了身分的瞬间?
朗漉捉住了狱雪试图翻开他袍子的手,说道:“没什么,我知道是雪螳族的渴血症……伤口不深。”
见状,狱雪觉得自己真的是傻了,这都过多久的事儿了?
……咬伤也肯定早好了。
狱雪从朗漉手中抽回手,难为情地说道:“抱歉,我没料到……居然会失控……我很少会这样的。”……应该说是自打咬伤师尊之后,几乎不曾。
朗漉道:“倒是……”
狱雪抬起头:“倒是?”
“雪螳族寻常即便犯了渴血症,一般是不咬外人的……”朗漉瞇起一双浅金的眼眸,露出了有些捉狭的笑容:“敢问阁下,又是为何?”
确实。
除非是至为亲近,抑或是喜爱之人,否则雪螳蛇族在渴血状态之中,寻常是咬破自己的血管,以满足嗜血的渴望,也绝不会袭击周遭之人。
但哪怕是如此,平民百姓的传言间,也多将雪螳蛇族视为会吸食旁人血液的异族──雪螳蛇族虽为流特殊血统的人族,因着此事与特殊的发眸之色,往往被作为近乎于妖族的异族来看待……
不怎么受待见的。
怎料,朗漉竟然……会对雪螳蛇族知悉至此?
“咳,这……”狱雪捂嘴轻咳了声,一颗心脏跳得飞快,清丽的面容上飘起红霞,他往后想退开一步,却让朗漉抢先一步向前拦住,修长的手臂一伸,便撑着手,将他抵在了石台边上。
相系的金链霎时收紧,朗漉接着说道:“这……?”
狱雪后背贴着石台,只得无处可躲地抬头看向朗漉。
他想起了两人刚出樊境的那晚,敌袭之前,自己貌似也是这样堵着朗漉,逼问着他说出金链的真相……如今,风水轮流转,换到狱雪被堵着逼问,他只觉得心里一团混乱。
“我……”
他又怎么知道?那一天,自己竟是在失去意识,陷入渴血状态,甚至是……
甚至是,咬了朗漉?
“……嗯?”朗漉垂眸望着狱雪,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一般。
“我……这可能是……”狱雪缓缓别开视线,道:“可能是,宫主大人……长得有些像我一位故人,我一时意识混乱,弄错人了……。”
狱雪简直是在说出口的当下就后悔了,语毕,只恨不得两眼一翻,当场晕过去作罢……他不想看见朗漉的表情,这般愚蠢的借口又怎么,有人会接受?
“原来如此。”
朗漉的语气仿佛豁然开朗。
“……??”狱雪讶异地抬头看向他。
朗漉将手从石台边上收回,不再堵着狱雪,反倒是很有兴致似地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不知我替阁下那位‘故人’被咬了一口,而那位故人,又是个何方神圣了?”
“他……他……”狱雪皱起眉头,觉得自己难道是被诅咒了?为何平时灵活的思绪,却像是一卷打结的麻绳,连让他流畅地说出句话都成问题?
看着这样的狱雪,朗漉忍俊不禁地道:“……他?”
狱雪别开头,咬了咬嘴唇,有些僵硬地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啊,有了!
狱雪这下子得意地转回头,以手支着下颚,挑眉道:“……总之,比你还好,好上一百倍。”他看着朗漉,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情绪变化。
“那可真好。”朗漉脸上依然带着温柔浅笑,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
狱雪眉头轻蹙,故作平淡地道:“……哦?是么!”
本想着对朗漉在樊境中提及的什么,朗漉的故人比他要可爱上一百倍之事,来个以牙还牙,没想到好似没什么效用,狱雪反倒浑身不对劲了。
小小芒兽黎星在石台上一个翻身,睡梦间打了个喷嚏。
狱雪看了小芒兽一眼,时间差不多,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走了。”
狱雪摆了摆手,觉得自己今夜约莫,是真的思绪不清了……。
朗漉说道:“……我会等你。”
就在神识即将离开朗漉的内府识海之际,狱雪又向朗漉望过去,却见他一双浅金的眸子里,像是带着一点亮光似地,看上去莫名有些开心的模样。
朗漉目送着狱雪的身影,直到他浅薄的影子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