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江同2013

1、偶然的邂逅

　　李泊桥拿着员工考核表和采购计划，刚走进游泳馆前厅，就听到前台处传来一阵吵嚷。他循声望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个穿着蓝色五分裤、白短T，鼻梁架着墨绿镜框的高个男孩气急败坏地说。
　　“程浪，浪浪！”
　　后面皮肤黝黑的男人急急追过来，一脸颓丧。
　　还没等李泊桥反应，高个男孩直直冲过来，擦身的功夫，两人狠狠撞到一起，李泊桥手上的资料“稀哩哗啦”散了一地。
　　李泊桥不顾撞得生疼的肩膀，蹲下身去。
　　“啊！......不好意思，”男孩也蹲了下来，二人头抵头，迅速把纸张收拢到一处。
　　黝黑男也手忙脚乱地帮着捡。
　　“实在对不住，刚走得太急了。”男孩猛地抬头，不好意思地说。
　　李泊桥抬起眼睛，忽然愣了个神。
　　面前的男孩皮肤白晳，发丝半干，眉目间有怒意，嘴角却很柔和。一双漆黑的眼睛，漂亮却浸着水光，似含着不为人知的忧伤。
　　“没事。”李泊桥站了起来，语调平静。
　　男孩看了他一眼，背着双肩包大步朝门口走去。
　　李泊桥不由自主地回身望去，男孩走得飞快，黝黑男匆匆跟在他身旁，边走边急迫地解释着什么。
　　此时正值七月头，游泳馆生意最火爆的月份，实打实的旺季。
　　李泊桥走到前台，“刚才那两人吵什么？”
　　负责会员登记的小盛说：“一个要给另一个办会员卡，另一个不同意。”
　　“有病不是？白送都不要！”旁边的小何插嘴道。
　　李泊桥点点头，目光扫过前台，一溜儿的电脑下面，是各种广告单页、宣传图册、登记表，未及整理的会员卡卡着游泳单据，把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下班前清点好物品再走，辛苦了。”李泊桥说完，拿着东西上了楼。
　　李泊桥坐在办公桌前翻阅资料，神色专注。房间里只开了台灯，浅黄色的光晕斜斜打过来，勾勒出他漂亮的宽肩，和面色沉静的脸。
　　终于，他放下手中资料，转动椅子面朝窗外，从高大的落地窗眺望出去，是浓绿的树影和闪烁的霓虹，远处的街道上，车流渐稀，行人寥寥，喧哗嬉闹的都市在深夜终于现出几分倦怠的神色。
　　李泊桥玉面无波，浓密的睫毛却垂落下来。
　　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已经好久没体会过寂寞的感觉。
　　两天后，李泊桥早早去游泳馆巡场检查，对员工礼仪礼貌、服务流程又作了一番叮咛。他忙完手头的事，就换上泳裤来到深水区，每天上午泳池里的人不多，他习惯在九十点钟下去游个把小时。
　　荡漾的池水，清澈见底。李泊桥一个俯冲，扎进水底，很快浮游上来。他专注地划水，动作流畅，强健有力的臂膀时而跃出水面，划出激越的曲线，飞溅的水花铺洒向他的头顶、肩颈，在他肌肉虬实的腰背处欢跳。
　　一错眼的功夫，他已经窜出很远。
　　高高坐在救生椅上的几人被李泊桥吸引过去，目光追随移动，暗自赞叹、羡慕。
　　李泊桥游完既定目标，双手一撑，利落坐在泳池边沿，低头看了眼防水手表。
　　水平有点洼啊，3000米自由泳居然游了47分钟。
　　李泊桥抬头，朝泳池扫视了一圈，单腿支撑站了起来。
　　淋浴间里有两位教练员在冲身，看李泊桥进来，忙打招呼。李泊桥拧开龙头，缓缓晃动肩膀。
　　“哎，昨晚那个傻逼，你还记得吧？”许教练一边冲头一边说。
　　“我知道你说得谁，是够二的。”王教练搓着小腹。
　　“你说我费多少口舌，要自己能学会，教练都他妈下岗了。”
　　“他旁边那人不是说给他办吗？”
　　“他不办啊......真能装逼！”
　　李泊桥默默听着，两人说完，次第走出。
　　晚上七点多，李泊桥到游泳馆转了一圈。
　　人特别多，跟下饺子似的，男女老少挤在池里，远远望去，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池里的人尤以浅水池这边居多。暑期到了，很多家长带小朋友过来学游泳。
　　李泊桥先是朝深水池那边张望，基本都是男的，有几个常来的熟脸。更多的人，没什么印象。他走过浅水池边，正待细细寻觅，一下子就看到程浪。
　　是他，那个撞到自己身上的男孩子，不过他没戴眼镜。
　　李泊桥在斜侧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很好地观察男孩。
　　一看便知，男孩正在自学游泳。
　　他的个子在浅水池这边挺抢眼，印着小鲨鱼图案的藏蓝色三角泳裤，紧紧包裹住翘挺的臀部，越发衬得他皮肤白晳，身高腿长。
　　程浪专心致志盯着面前那片没人的水域，大口吸气，下蹲，然后试着朝前游动，接着很快用脚支撑，浮出水面。
　　李泊桥盯了一会，发现他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在这个过程中，男孩会总结和反思，李泊桥看到他摇头、抿嘴、点头，对动作做小小的修正，比如试着抬头换气，抑或改变手臂划水的姿势。
　　他练的是蛙泳，最简单易学的泳姿。李泊桥注意观察了一下，除了腿部的动作不算太规范，基本要领他已经掌握了。也就是说，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能游起来。
　　当然，前提是坚持。
　　他叫什么，陈浪？程浪？李泊桥暗自寻思。他一直看到那个男孩出水离开视线，才慢悠悠离开。
　　接连几天，程浪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段来学游泳，李泊桥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过来，两人前后脚，却并没有打过照面。一方面程浪下水不戴眼镜，看不清人；另一方面李泊桥有意和他保持距离。
　　不出李泊桥所料，程浪很快就学会了蛙泳。当李泊桥看到他能换气游出去六七米，嘴角不由漾起一丝微笑：那两位教练估计要失望了。
　　电话铃响！
　　“喂，桥儿，赵昱！晚上马川两口子约我去酒吧，你去不去？”
　　“不去。”
　　话筒里传来赵昱殷切的声音：“桥儿，行了你，也快两年了，该出来玩玩啦。”
　　“改天吧。”
　　“......那行，随时找我，哥们一直都在！”
　　李泊桥笑着挂断电话，一抬眼，人没了。李泊桥脸上的笑意迅速敛没，他抬眼朝泳池逡巡，目光一路游走，终于发现池子另一头有个人从水里伸出两条长臂，一把扣住水池边沿，挣出水面。那人转过身，抹了把脸，掐腰看着一水池的人，默默发愣。
　　李泊桥远远望着，有些意外。一会的功夫，这孩子是怎么穿过一池子的人，游到对面去的？
　　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想给他一个明确的解答。没用多久，男孩瞧了个空，忽然伸臂入水，奋力朝前划动。很快被人挡住，他忙起身让开，再辨出一条水路，又把身体扑进水里。李泊桥注意到他划水的腿有意减了力道，避免对周围人造成伤害。
　　没用多久，男孩就游回到出发的地方。李泊桥离他不足十米远，但是他完全看不到，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朝别处看，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水里。
　　李泊桥看他站在池边喘了会气，然后深呼吸，扩胸、敲腿，紧接着又扎扎实实纵入水中。
　　专注、认真、干脆、利落，几乎不作停留。
　　李泊桥抬起眼睛，微皱着眉头摸到裤兜里的烟盒，走出游泳馆。
　　和武佳佳分手以后，他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动过心思了。
　　度过最初那段沉沦难捱的日子，他过得一直很佛系，每天按部就班上班、锻炼，偶尔和赵昱、石全他们出去吃喝、唱歌，或找个地方胡侃，生活极有规律。
　　事实上，即便在最初昏暗无光的日子，他也没有放纵过自己，就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抽烟、喝酒。也不是不想睡，是压根睡不着，睡着了半夜也会惊醒，然后就想找酒喝。总是能找到，接着就喝个烂醉，醉到不省人事，一了百了。
　　那一阵，李泊桥确实把自己糟塌得不行，每天胡子拉碴，瘦了近十斤，整个人都没了样子。
　　说起来，武佳佳也算得上是他的初恋吧。
　　花了三十来万，人也没留下。
　　李泊桥低头一抖烟灰，其实也不是，是他赶小武走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往事如烟，俩人相处的细节都有些淡忘了。那之后，李泊桥再也没见过武佳佳，也不允许身边的人再提他。
　　李泊桥站在游泳馆前厅门外，把烟在垃圾筒上摁灭，双手插兜，望着苍冥色的天幕，猛呼了一口气。
　　“浪儿！浪浪！”
　　身后传来似曾熟悉的声音，李泊桥没回头，就猜到是那对冤家。
　　他们两个似乎从来不能正常对话，总是一个跑，一个追。
　　“哎你等我，我去取车。”
　　“不用，我今天回学校。”
　　“我送你！”
　　“用不着！”程浪转过身来，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的李泊桥。
　　两人目光一对，都没说话。
　　程浪先把眼睛垂下来，这时背着羽毛球拍的沈向晖也走过来。
　　程浪声音忽然放低：“你别麻烦了，我真回学校。”
　　“等我，马上来。”沈向晖快步去取车。
　　程浪默然不语，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