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首晚歌》墨染无端霜

29、七窍玲珑07

　　天旭五年，整个洛阳城纷纷扬扬落满了第一场雪，一下便是一月有余，直到一声婴孩的啼叫声响彻未央宫，那漫天飞雪忽戛然而止。

　　凉国王后喜诞下一子，小小拳头紧握，待掰开之时，竟为一颗奇异的花种子。

　　凉国国师喜叹：此花种为起死回生之药引，乃吉兆。

　　凉国王上大喜，立刻册封此子为太子，且大赦天下以示庆贺。

　　这个孩子便是坠入那死地之后，转世而生的墨凌；而这花种便是一颗荼蘼花种子。

　　却也奇了怪了，无论墨凌如何悉心照料，这花种子竟是半点儿动静都不曾有，直到墨凌十六岁生辰当日，终于悄然绽放。

　　花瓣鲜红似血，香飘十里，满堂宾客皆被其所吸引，驻足痴望。

　　忽然间百感交集，所有负面情绪涌上心头，泪流满面，捶足顿胸，只觉生无可恋，好好的生辰变成了一出比惨大戏和悔恨醒悟的戏码。

　　后各归家中，留下遗书，自杀离世。除墨凌外，上至凉国王上，下至普通宫女，无一幸免。

　　曾经的吉兆变成灾星，至此，墨凌得了个妖孽的称号。

　　凉国就此分崩离析，敌国趁机发难，凉国国灭，墨凌从一国太子沦为一介俘虏，幽禁于凉国国师之府邸，设下层层结界，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

　　纵有这前车之鉴，但凉国国师生前备受世人景仰，故而众人对这妖花可活死人肉白骨之说依然深信不疑。

　　不少视死如归之人或因贪婪或为他人，前来盗取，无一例外，皆受其影响自杀离世。

　　起初墨凌以为所有的罪孽皆因那妖花所起，本欲毁之，但使劲浑身解数皆无法伤其分毫。

　　无奈之下便将其锁了起来，避免其面世，可有人离奇死去的情况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自此，墨凌终于明白，世间俗物根本无法抵挡其妖力。此妖花由他带往世间，亦是以他之血喂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本心善，爱惜生命，自此以往，原本活泼开朗的他也逐渐变得郁郁寡欢。

　　纵使结界重重，又怎困得住他。他却也不敢去往人多的地方，只能偶尔去那无人敢去的山上放松心情。

　　近来天气晴好，墨凌正坐在悬崖峭壁上，瞧着底下风光，感叹沧海一粟之时，后背忽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墨凌环顾四周，终于在悬崖边上一颗茂密青葱的大树上瞥见一抹青色衣角，疑是有人，他立刻往回走去，中途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

　　天地颠反到一半时，忽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紧紧搂在了怀中。“小心。”

　　墨凌已然已经站稳，速度从那人怀中抽离，“谢谢。”

　　四目相对之时，却惊觉对方的眼中并无旁人见到他们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惊慌失措的感情色彩，遂同时脱口而出：“你不怕我？”

　　须臾之后，再一次不约而同道：“为什么怕你？”

　　接着便是两张疑惑的脸。

　　待经过一番交谈，才知晓其中缘由。

　　那人名曰浮生，非人，乃是一只在这山上修炼的妖。虽不过区区七百多年，却比得过其他妖的千年修行，群山难逢敌手。

　　众妖皆畏惧于他，亦无人敢上山，却偏有一人总是时不时来扰他清净，每一次那人都是坐在那悬崖峭壁边上，满目愁容。

　　起初他以为此人会从那悬崖上跳下去，可后来才发现，他是单纯来这儿赏风景的。

　　当其知晓墨凌身上所发生的事儿后，他却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墨凌一番。

　　“若是换了常人，遇到这种事儿怕早就精神崩溃，从这悬崖上跳下去了吧。”

　　墨凌又何尝没有萌发过那样的想法，在坐在那悬崖峭壁上时，他多次思考过要不要从这儿跳下去。可就算死了，就真能一了百了？

　　只要那妖花存在一日，诅咒便不会停止。

　　墨凌微敛下眼：“但凡是接近我的人，皆没有什么好下场，离我远点吧。”

　　墨凌虽是好心，不欲连累浮生，可在浮生看来，却是对他实力的一种亵渎。

　　浮生嘴角轻扬，十分不屑道：“平生倒真没见过如此奇特的事情，我倒是很想试试，你的妖术对我有没有作用。”

　　自从那妖花绽放，不仅夺走了他父母的性命，毁了凉国，更是埋葬了他那原本如浴春风般的笑容。

　　而这一刻，他抬起头来，仔细瞧着面前那自称为妖却似不染世间浊气的少年，忽然绽放出久违的笑靥。

　　那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四周略带红晕，不笑似桃花花瓣，梦幻迷离；笑起来如勾魂弯月，叫人心荡意牵；直挺的鼻梁，唇色绯然，轻笑时若红羽飘落，甜蜜如糖。

　　浮生竟是呆住了，思绪飘转，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自认是个脱身凡尘之人，观山可见腾龙云烟，看海可知紫气东来，见花开花散可知生死之大；此刻见了他，却凭空生了入世之心。

　　浮生从不伤人，不过是因为不想世人扰他清修，故而特放出一些假象，让世人以为他吃人，从而达到不敢上山的目的。

　　后来的墨凌上山越发的频繁，偶尔浮生也会去国师府邸串串门，一来二往之下，二人渐为知己。

　　往常墨凌除了研究如何摧毁那妖花，便是发呆，如今又多了一事儿，和浮生谈笑风生。

　　浮生告诉墨凌，那妖花名为曼殊沙华，亦作血色荼蘼，乃是开在九幽冥府之花，能在人界绽放，着实稀奇。

　　不过若是好生培养，待其血红花瓣变为白色之时，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说不准那个时候墨凌还有希望能够复活他的父母。

　　墨凌的脸上虽挂着笑，却难掩眼角那抹不去的淡伤：“九幽冥府？凡人死后去的地方吗？这么多人因我而死，若是待我到了那儿，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受刀山火海之刑罚吧。”

　　浮生怔了一下，“到那时我便去那九幽冥府，把你带回来。”

　　墨凌噗呲一笑道：“浮生，此生能认识你，便算没白走这一遭。只是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若是真有一日，我撒手人寰，不要迁怒于他人，亦不要去九幽冥府寻我，可好？”

　　浮生：“其他的事情尚且可以考虑，但此事不行。”

　　墨凌：“若是如此，我会死不瞑目的。”

　　浮生眼神一凝，瞳孔收缩，变作了一条竖线，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浮生立刻躲到那屏风之后，隐了身形。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轻轻推开，一行侍卫冲了进来，将墨凌围了个团团转，却又不敢靠近。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抬眼瞧了屋内正从容慵懒的斜斜依卧在榻上的那少年一眼。

　　虽如绸墨发随意搭在肩上，略显凌乱；绯红薄唇上方还有微微胡渣，未修边幅；外面的薄衫随意的搭在身上，还光着脚丫子；依然难掩那惊为天人之姿。

　　“王上有旨，宣前朝太子觐见。来人，给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一来免得脏了王上的眼，二来别让那些凉国余孽以为咱们虐待了他，坏了咱们王上宽宏大度的名声，再带走。”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却是无一人敢上前一步。此人的妖孽之名早已响彻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墨凌的嘴角忽微微扬起，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你们且先退出去，稍后本太子自会随你们去见见你们那位王上。”

　　料想其也不敢耍什么花招，那太监便也招呼众人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浮生从屏风外走了出来，“我跟你一道去。”

　　墨凌坐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不用，虽说普天之下，无人是你敌手，但双拳难敌四手，那王上还有真龙之气护体。放心，他若是要杀我，不必那么麻烦。”

　　墨凌回眸一笑，淡了明月。他翩然起身，浮生又道：“你就这样去？”

　　墨凌：“本就是一介俘虏，若是看起来过得越糟糕，那王上应是越得意吧。”

　　浮生摇摇头，拉着他坐下，“就算你凉国已灭，你也曾是一国太子，既是见人，怎能如此狼狈？岂不是失了你父王母后的脸面？”

　　浮生轻轻挽起墨凌那一头闪着光泽的墨发，给他束了个发髻，用一条金黄色的纶巾固定住，然后稍微修饰了一下面容，整个人顿时看起来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浮生瞧着自己的杰作，总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忽突发奇想，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待移开之时，多了一点血色朱砂痣。“嗯，这样就好多了。”

　　那点朱砂痣，为浮生灵力所画，关键时刻可保护墨凌。

　　那太监将墨凌领到了长乐宫内，便也随众人一起退了下去。

　　长乐宫是墨凌未国灭之前的居住之地，里面的陈设竟是未有任何变化，只是物是人非。

　　里屋内有一人，约莫三十有余，气度不凡，一身赤色薄纱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飞扬的长眉微挑，正瞧着手中的一幅画入了神。

　　听到脚步声，那人蓦然转身，待瞧见来人时，整个人直接化作一座雕塑，久久没有反应。

　　眉如剑，鼻如琼，眸子带魅，眉间一点朱砂，刹那芳华，似是点亮了万里山河，而又占尽天地之辉，就连那漫天星辰也黯然失色。

　　他自问从未沾过男色，此刻见了他，却觉所谓的三千后宫，与此人相比，竟都不值一提。

　　那人心道：果然是个妖孽。

　　出神间，手中的画稿悄然落地，墨凌微微瞥了那画稿一眼，那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十六岁生辰之日凉国画师为他所作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