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曳鱼

35、堕落的大卫之星 13

　　把手里已经发烫的锁屏键按了又按，没有颜色的屏幕终于在两声尖锐的提示音中停止了颤动。
　　从西乐楼里出来后狄颢就已经打电话问过了林教授的助理，办公室左手边颜色较深的书柜是林竹退休前采买的。
　　退休后，后勤部就把它挪到了弦乐系。西乐楼的楼管没有显示柜子的维修记录，照片应该五年前就已经被人放进去了。

　　他要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林弦。

　　演出结束，宋云溪和刘悠扬一群师姐约了到市中心购物，就早点放了他走。
　　此时此刻的狄颢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剧院二层的玻璃护栏上，在心里默默掰扯了一番林弦的课程安排。
　　“发什么呆啊？走了。”
　　张盟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
　　“去东门口的那家汤包店吧。还没到饭点，人应该不多。”

　　就在二十分钟之前，他约了张盟一起吃饭。东门对面有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老牌汤包店，每天中午开门，限量供应、售完即止。一到夏天，天还没见黑卷帘门就已经拉下来了。
　　现在不过五点，运气好的还能抢到座位。

　　这是狄颢第一次坐在这家店里吃汤包。
　　店员替他们掀开蒸笼，张盟熟练地用筷子夹了一个，迅速按到已经倒了醋的勺子里，一口就咬掉了大半个。
　　“好东西还是要在店里吃，你快尝尝。”

　　狄颢夹了一个，从顶部吸了一口汤汁。新鲜出炉的汤汁果真更为醇香，转而咬了一口边上的面皮，他习惯性地拿起反扣在餐桌上的手机。

　　“现在在哪儿？”
　　是林弦发来的。

　　“在学校附近吃饭。”

　　“七点在西门边的桂园等我。看到不用回，我开会了。”

　　桂园以其中栽种的百年古桂树闻名，算是越川较为火热的旅游景点之一。十月过后不再是旅游旺季，桂园便成了周边高校情侣约会的最佳地点。
　　些许是已经开了几百季的缘故，古桂林比外头的桂树花季要长上好几个星期。加上近半个月都没有下雨，花势正旺。

　　狄颢一直觉得桂花香里有酒的味道。大概是小时候吃了太多碗加了桂花的酒酿元宵，桂香和酒香便形成了同样的记忆符号，甜味也就呼之欲出了。
　　桂花瓣实在是小，一整朵落在掌心好像从生棉花上甩下来的、半熟不熟的籽，外边一圈的瓣儿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攒着整个夏天的尘埃。

　　狄颢到喷水的石龙边洗了洗那撮花，放到鼻尖嗅了嗅。

　　他对林弦的想法已没有两个月前的那般激进了。他暂时还没有从自己的身上探索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持续单方面的情感输出往往会导致两个极端的结果。
　　他深知自己不经意间已经把这种出于本能的多巴胺分泌行为上升到精神的角度，至于脑内的电荷怎么运转，就随他去吧。

　　既然已经选择用最好的年华去追求“爱情”这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就已经比旁人幸运太多了。

　　天色暗了，三三两两的情侣不约而同地往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钻。狄颢在广场绕了一圈，停在打着射灯的古碑下，让林弦能够看到他。

　　薄情的人之所以能在一场场火热的心灵博弈中点到为止、抽身而退，大多数都来源于内心的道德缺失。“道德”二字的提及总是伴随着中正的伦理之说，这点林弦不敢苟同。

　　即使父亲在他三岁时就开始在他耳边不断灌输各类儒家经典，在同龄人不知道所谓的“六艺” 为何物的时候，他已经把《礼记》给翻烂了。
　　小时候的强行背诵并没有让这些大家之学对他的实际行为产生显著影响。毕竟林竹在文化教育方便远不及音乐那样得心应手。他和当时百分之八十的父母一样，小时候多背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将来总是有用处的。
　　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提出学琴的想法，现在和陈教授成了同事也不是不可能。

　　从小他就没有几个可供倾诉的对象，林弦一般只做个沉默的聆听者。林微的性格则和他相反，聒噪得像个不知疲惫的小麻雀，她扇动着羽翼未丰的翅膀，好奇地透过每个有光的窗口朝外张望。

　　哥哥只是跟在身后，默默在她下一个落脚处留下一点不经意的“恩赐”。

　　林微过去在他耳边留下了太多不着边际的话，到现在他也只能完整记起这一句了。
　　“林弦，你一定要记得等我。”

　　五年前他升大三，系里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把他推荐到莱伯的打算，是他自己提出要把计划延后一年。

　　因为这一学年是林微能够和他在同一所学校的唯一机会，也是林微最想要实现的梦想。

　　然而他们都把事情想得过于顺利了。谁也没有料到林微竟在最为重要的插班考试遭遇自己音乐之路的第一次滑铁卢，连入围的资格都失去了。

　　后来的自杀更是让林弦匪夷所思，他开始不断怀疑自己从前和林微的相处模式，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的力量足以让原本如此热烈的生命湮灭。
　　他不愿再做沉默的聆听者。

　　至于为什么依旧在留在越川音院，他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在等。”

　　狄颢坐在凉亭的围栏上，眼前昏黄的灯笼吊灯越来越亮，引得水池里的各色锦鲤争抢着那一见方的光线，水花跳脱迸溅的”噼啪“声总算给原本沉默的背景添了点声响。

　　“所以你去莱伯待了一年，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我在美国的身体状况很差，学业完全垮了。是我自己不允许我再待下去。”

　　“脖子上的项链，林微什么时候给你的？”

　　“插班考试之前，她在候考室门口给了我一个粉色的包装盒。”

　　“考试失利的原因，你有调查过吗？”

　　“查过，因为补录的事情我特意去招生办要了现场视频。的确临场发挥得不好，出现了好几个音符的低级错误，还有节奏不稳的。”

　　“所以你们都认为这是心理原因？”

　　“我母亲也分析了，她考前几天的精神状况不大好，有焦虑症的前兆。”
　　“如果这周末方便的话，来家里一起看一下。你懂行，再仔细想想插班考试的时候对她有没有印象。”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把之前不想告诉我的事全盘托出？”
　　“为什么？你想通了？”
　　瘦骨嶙峋的芦苇杆抖动了两下。

　　“我觉得是时候重新界定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狄颢站起来，捻了一小块鱼食，反手丢进身后的池塘。

　　“什么关系？”

　　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双唇沾了一片冷冰冰的东西，好像边上看戏的锦鲤身下白胖白胖的肚皮。

　　……

　　今年的我们已与去年不同，我们的爱人亦是如此。如果变化中的我们依旧爱着那个变化中的人，这可真是个令人欣喜的意外。

　　——毛姆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