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殿下的狼来了》云初越

1、一曰怨怼

　　——如果梦里曾有段模糊细碎的时光，那是真实、还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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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激越的嘶吼撕裂耳膜，流火铺天盖地灼卷双目，星云俱是被烧得赤红透彻，他耳中嗡鸣，喘不出气睁不开眼，一切尽皆消逝，仿佛冥冥天地中芸芸众生里唯有一个他。
　　但突然，他听清了四面八方的声音：“烧！烧死他！快些！快些烧死他！”
　　“叛徒！叛徒！”不！谁？谁是叛徒！
　　“要是这次他还不死，你们就麻烦了！”
　　“快杀掉！”

　　玉瓦雕栏红墙宫中，高台腾空漂浮，周围的人群将此地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在做什么？
　　高台上，那又是谁？
　　他们那般凶神恶煞、怒气冲冲，是要烧死谁？
　　恍惚中，自己飞身冲入，一把抱起人群中的东西，遥遥独立于九天之上。
　　然而瞬间，那些面孔狰狞望向自己，漫天流火带起滚滚烟尘袭来。
　　鲜血淋漓迸溅，视线瞬间黑暗……

　　轰轰轰——
　　梦境坍塌，云时倾睁开眼睛。

　　又是梦？
　　不，不是梦，终有一天，他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喘着粗气爬起来，怔怔在恍惚中坐了一会儿。这才想用手胡乱擦额头汗珠，谁知手却没能抬起来。
　　低头一瞧，一条麻绳绑住了自己的双手。
　　不妙，他又被人捉弄了。
　　此时显然并非睡觉的时候，窗外明光大亮。一抬眼，便见古朴斑驳的小门、杂乱堆积的柴薪、锅中半盆的浊水、扑簌簌落灰的房梁——这是间灶房。

　　自入学始，捉弄他的情况早已屡见不鲜，但自己一直态度强横，如此明目张胆绑住他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在这之前，他正匆忙赶往学舍欲进行今日的早课，但突然，他踩上了陷阱，最后摔晕过去。
　　毫无疑问，有人想要他迟到。

　　手上的麻绳在细嫩的皮肤上捆出了红痕，他扭动身体，脖子上刺痛难当，伏在锅前一看——水中倒映出脖子上暧昧的咬.痕，白里透红。

　　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但他面上却分毫不显。
　　艰难移动到柴垛旁，翻翻找找，不一会儿，一块儿尖利的碎石被他捏在了手中。

　　他抓了一把泥敷在那红痕上，揉搓揉搓揉搓，掩盖过恼人的痕迹。

　　从仙师在魇云山救下奄奄一息的他后，已过了两年，两年来，他早就学会自力更生，绝不会坐以待毙。

　　当他从窗口爬出去时，天上的白云早已缱绻了好几个轮回，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
　　已近午食时分。

　　揽苍学院中高台纵榭、夏屋渠渠，临着灵气汇聚最盛之山，其间一草一木仙气飘飘，无不昭示其与神界的不灭关联。

　　云时倾到得学舍外时，夏蝉的叫声还未停止，就听一道肃然的声音传出屋来。

　　“百年前皓月之战乃是契机，是开启人界求学得道通往神界大门的转折点，域灵神界的战神虽然败给崇渊魔界的魔将，但战神殿下仍旧功不可没……”

　　这是仙师在授业。
　　记得仙师曾告诉他，以史为镜，才可知兴替。

　　但他直觉仙师对这段历史的执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一次他亲眼见到仙师在书房里画画，画中人便是他口中输了皓月之战的战神殿下。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仙师他老人家一把年纪，画画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画啥不好，非得要画神界陨落神明的肖像？

　　然而这位神明不说别的，他的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

　　自己曾在古画上见过。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披一袭乌雅天青云纹裳，绰绰风骨，不像战神，倒像是清莲台出水的芙蕖。那一把青玉卧凤飞雪剑横扫四方，除邪魔斩奸佞，据说当年迷倒了不知多少的怀春少男少女。

　　那样的人，九天日光般耀眼，能让各路神明念念不忘，让邪尊南十四也夸一声好，与他这尴尬的身份是不同的。

　　可无论那位殿下曾经多么的惊才绝艳，百年前也已败给邪尊座下的魔将孟阆，自神坛陨落，化为这浊浊世间的一缕青烟，芳踪难寻。

　　可叹。

　　“诸生浩浩荡荡入院求学是为山河天选登临成神，而尔等又为何成神？看看殿下当年是如何守护这一方世界的…殿下既已陨落，以往之事便如流水逝去，但今次人界之兴亡皆存尔等之少年身……”

　　讲到此处，仙师声音微微发颤，激烈愤慨异常，却只带起堂下诸位学子一阵阵无聊的瞌睡声。

　　距离神与魔皓月之战五百年后的当今，天下仍被划为三界：昔日神明之域灵界、妖魔之崇渊界，以及夹缝中寻求庇护之人界。

　　此处揽苍学院，便正是处于人界。

　　学舍中书卷气甚浓，堂内两人一桌，每桌搭配书架。
　　第一层架上端正安放着笔墨纸砚，第二层内用来摆放学子一应杂物，半人高的香炉飘出淡淡幽香，缭绕四方，窗门通风开阔并未紧闭，却因典型春困季节，格外惹人昏昏欲睡。

　　“时倾怎么还没来…”仙师正在滔滔不绝之时，下方某位学子已经急得不可开交。但显然他所急之人与别人并不亲近，他无人可问也无人敢问。

　　不知自己的神情是否太过紧绷，他觉得有人在盯视自己，果不其然，忽然有人在一旁问：“云时倾是不是没到？”

　　伍玉卞心中所想被人道出，差点跳起来，他霍然转头，便见是平日嚣张跋扈的彦无印在说话，脱口否认道：“别胡说八道！”

　　彦无印却没有马上反驳，然而他这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如果说伍玉卞方才还只是焦急，那么现在那焦急已经变作不安。

　　“你…你们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

　　彦无印语带威胁:“你说话给我小心点，在揽苍学院，无故旷课可是要受罚的，屎盆子少乱扣在我头上。”

　　如他所言，揽苍学院乃是整个人界最具盛名也最严格的修行学院，是四大学府之首，这里汇集着陆地上灵气最为强横、天赋最为卓著的年轻一代学子。
　　虽然偶尔懒怠困倦，却不妨碍他们在域灵力修炼之上取得的优秀成绩。

　　域灵力，是为一种衡量实力的方式，七域境界，每一阶段所展示出来的实力都不相同，诸生入读学院的目的，自然也并不是为着考取功名。而是从人界参加山河天选，登临神界。

　　“是谁未到？”
　　正说着，前方戒尺一拍，两人对话被打断。

　　仙师本是眼含泪光追忆过往，此刻从悲愤中抽身，两眼一瞄竟发现有人缺课，当即痛心疾首道：“早课乃是一日的根本，学院启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禁条。早课都不按时到，这就是要翻天啊！到底是谁！”

　　仙师发怒预料之中，彦无印等待良久，终于抓住机会大声答：“仙师，是云时倾未到！”

　　仙师未来得及有反应，便听得学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声音穿透春夏纷飞的蝶翼，带着尘埃与泥土的气味吹拂耳畔：
　　“尘师，对不起，我来迟了……”

　　那声音脆脆的，带着些喘息与狼狈，随之而来的是舍中日光一暗复又一明。若是换人说话，大家兴许不会立刻知道是谁，但毕竟“尘师”这个称呼，整个学院只有一人能叫。

　　乃因拂尘仙师神仙中人，对弟子要求自然严格，平日能入眼者仅尔尔，得他青眼者则更是只有这一位，但今日这位院内文试第一的学子显然没能让仙师满意，竟然在课中慌张闯入。

　　学舍中陷入短暂安静，诸生情不自禁偏移视线，多数目光混杂着惊疑、恶意的嘲笑与戏谑，想看看这位出糗的模样。

　　但不说别的，云时倾这模样，却也万里挑一。

　　揽苍学院统一的蓝白院服，腰上必得佩戴统一的碧蓝腰封，虽然院服上的暗纹尚算精致，但腰封颜色与衣服太过相似，穿起来倒像是医署中的病号服，且千篇一律，毫无美感可言。

　　但眼前的少年却不属此列，他将这“病号服”穿出了另一种感觉。

　　雪白里衬非是规矩熨帖在胸口，而翻出了一截，松松垮垮穿出一朵绯色的小花，别在淡蓝的外衫下，三色交杂，却不显其乱，映得脖颈一段温软雪白，唇间一抹自在殷红；腰封也非是齐齐整整，一头往下凸出，另一头往上偏卷，随着少年胸口一起一伏，乍看有些可爱傻气，但不规矩中透出丝俏皮，又不显得太过逾越。

　　兴许是方自三月的春光中走出，虽然他脸上带着疲惫，下摆也有灰尘和一点点血迹，但容色竟比晓花还烂漫几分。

　　神清骨秀，夭矫不群。眼睛里仍然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清明。

　　众人一见之下那眼中的嘲讽却有些变了质，这副带刺儿的模样让人更想要打垮他、摧残他，将他丢入污泥中，试试他的底线到底在何处。

　　云时倾一进门，就察觉到一道极其不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偏头打量，朝着不远处那人笑了一笑，这一笑什么都没有，却激起对方的火气。

　　对方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打量，半晌当着满堂百位学子明知故问：“云时倾，你的脖子怎么了？”

　　那坨污泥早已将他的伤口染了个透，痛是痛，但云时倾眼睛都没眨撒谎，“是方才摔了一跤而已。”

　　“哦？摔跤？好端端的怎么会摔跤？莫非，有鬼在追你不成？”彦无印嗤笑。

　　任谁听了这话恐怕都能气得七窍生烟，谁知云时倾却笑眯眯的，毫无窘态答:“确实是有东西在追我，不过，那不是鬼。”

　　“不是鬼，那是什么？”彦无印就等着云时倾告状，如果他表现出一点点的小人之行，那么以后大家打压他时，便会更加理直气壮，更加顺遂。

　　“非鬼也非人，”云时倾两手在空中握成拳，歪头比划，“而是……汪汪汪，一条狗。”

　　他学着模仿了一道，学舍中百无聊赖的人群立时炸开了。

　　“哈？狗？什么狗？被狗追了？”
　　“学院里怎会有狗？”
　　“不是有一只么？你忘了？”
　　“哦，对，是那只啊，那可是彦无…”
　　“嘘嘘嘘，你别这么口无遮拦！兄蝶！”

　　彦无印这时才知道云时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入学时，曾悄悄藏了一只黑犬在自己的寝房中养着，但揽苍学院是禁止私养宠物的。此事，大家心照不宣，但没人敢告状，毕竟彦无印关中彦家的身份是摆在那的，那可是人界的世家大族，不可侵犯的。

　　云时倾却向来胆大包天，没想到这次连自己的事也敢抖露，他抢着站起来，脸色由青变紫，怒气冲冲指向云时倾道：“仙师，他该罚！”

　　拂尘仙师未答话，云时倾无辜地抬起双手，作投降状。

　　彦无印恨恨心道仙师难道真要包庇云时倾不成？
　　“云时倾他无故缺席！还翻墙而入，简直将院规视若无物！简直不可饶恕！”

　　拂尘仙师仍未答话。

　　“你用不着为难尘师，彦兄……”云时倾笑开了花，“我今日缺席，并非是没有缘故的。只是，这其中的缘故说出来，恐怕是有点不好听。”

　　见彦无印毒蛇般盯着自己，云时倾更像是有了底气，他不蠢不笨，绝不会抖出有人故意设下陷阱的事，没有证据，就没有公信力。

　　“今日在路上，我之所以没能按时到达，真的是因遇到一条狗。”

　　“……”彦无印打断道：“你不要找理由！”

　　仙师忽然开口：“说下去。”彦无印哽住了。

　　“是，”云时倾声色俱备道：“我遇到一只狗，体大如斗、黑毛黑眼、凶神恶煞、食量惊人，经常在学院中乱窜，到处拉屎撒尿，简直又脏又臭，人人喊打！”

　　众人奇道：“嘿！彦兄，这说的不就是你的……”他的未竟之言是，你的那只狗。
　　——彦无印的黑毛犬，从小陪着他长大，一人一狗感情好得离谱，连入学也要破例带上。性格上，倒是十成十的像。

　　“闭嘴！胡言乱语也能当真？”彦无印站起身喝止那人。

　　云时倾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语速极快：“这只黑毛犬在院中横行霸道，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今早，我看见它对着学院中的试验田乱啃乱咬，情状癫狂。”

　　又有人好奇道：“试验田里全都是花草啊，这狗吃素？”

　　云时倾余光瞥见彦无印越来越青的脸色，嘴角笑意怎么也止不住，“不，不是狗吃素，而是它本来就是条疯狗，因入了学院，被院规和主人约束，不能乱咬人，这才将目光投向那些被仙师精心呵护的花花草草。
　　说到底，它就是一只畜生。一只畜生，怎么能跟人比呢？今日我实在看不过眼，为了拦住它，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儿呢。”

　　话刚说完，只听砰得一声，彦无印桌上的纸纷纷扬扬被他扫落一大片，他竟然是怒极，问：“证据呢？”
　　“证据？”云时倾摊手，“我阻拦得及时，它并未对试验田造成实质性伤害，当然没有证据……”彦无印一喜，正要答话，云时倾叹气：“但是今早这畜生竟然咬了我一口，好疼哦，这个倒是可以给彦兄看看。”

　　说着，他吃痛将脖子上干涸的泥土刮了一些下来，露出里面微微的红痕。他说得煞有介事，众人越看越像，这下众皆哗然，伍玉卞还惊恐让他去看医师，免得得了疯狗病。

　　彦无印还没来得及生气，云时倾眨眨眼接着道 ：“不过彦兄，也不知道这只黑毛犬是谁的，怎么总是这么乱咬人？难道……是你的？”

　　“不是！”彦无印气得不轻，矢口否认，转而瞪视着拂尘道：“仙师！您也不管管么！这孟氏子孟流启乃是揽苍学院最为优秀的学子，三星域最强者，仙师以下全无敌手，就算是他迟了到，也从来心甘情愿受罚！
　　遑论云时倾这类于修行一途毫无天赋，文试虽优武试最末，在一线域徘徊不前的废人！他胡言乱语口出狂言、指桑骂槐侮辱同门，仙师还百般纵容庇护，是否有失偏颇！”
　　三星域乃是七域中倒数第三重，是学院中除仙师外最强横的域灵力，而一线域，则只是修行之入门罢了。两者间还隔着个两段域呢。

　　云时倾委屈眨眼，转向拂尘：“尘师，我只是在说那条狗，并未指桑骂槐，尘师明鉴！”

　　于是几百双眼睛都看见拂尘提起广袖，在脸前挡了一挡。
　　学子甲：“仙师刚才是笑了吧？”
　　学子乙：“咳咳，没有吧。呃，难道真笑了？”

　　彦无印直想冲过去把云时倾这个伶牙俐齿的可恶鬼揍翻在地，却无法。

　　他只能朝着后方几人递了个眼风。拂尘从来对云时倾多加照拂，学舍以彦无印马首是瞻的诸生早便看他不顺眼，今次好不容易逮住话头可参他迟到。

　　见彦无印带头，便有几人装腔作势站起，附和彦道：“不会修行的废物本就不该入揽苍学院，仙师早前见尔母早亡多有体恤可怜的意思，却非尔嚣张跋扈的理由！”
　　“是了，早先我就纳闷，这种人是怎么进入揽苍学院的，原来是靠着吃屎的运气！”另一人站起身接话道。
　　“张兄、永兄两位乃两段域上段优生，自不用多打听此类废物的身家，那多掉价！”第三人也起身。

　　此后，第四、第五、第六人纷纷站起来。

　　“……”云时倾鼓鼓脸颊，摊手。

　　整个场面冷嘲热讽，剑拔弩张，而云时倾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简直像一场声讨批.斗大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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