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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   夜有些深了,寒意彻骨,柳墨意终于处理完的公务,回了自己的营帐。
      卸下一身盔甲,躺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即便帐内生了火堆,也并不足以驱散多少寒意去,可这样的温度,却就引得几只时日将近的寒蛩演了一出飞蛾投火。
      朦胧间,柳墨意不知怎地,又回到了那场经年累月的遗憾,那一年,若是点头答应了,又该是如何呢?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是格外的冷,也如同这日子,被改叫人生畏,却因为落了白雪,又将世道茫茫都化作一片寥寥素白,天光远大,山长水阔之中化了西湖一顷,将天光山影都收敛在其中,好不安逸宁静,这本不是他会去闲情逸致偷看的情境,却因为有人约了他儿让他有幸得见。
      文檀雅是个为了风度,就不要温度的人,柳墨意现在想起雪中,文檀雅被西北风吹起的发丝,也不禁要笑一笑,想拆穿他,问他一句冷也不冷。
      文檀雅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执一杆长箫,立在一叶轻舟之上,这一点轻舟,轻轻的划过平镜的湖面,划破天光云影,分开一道水波,在这一片安静之中,抢了这落墨天地的风头。
      最早看山水画,凑喜欢平石静景,觉得安宁清扰,而后来,慢慢就觉得若是不点一只鸟,画一叶扁舟,便像是少了一点灵动,这雪景也是一样,若是少了文檀雅这个骚人,恐怕就少了一些意境了。
      文檀雅生了一双会笑的风流眼,与他一惯要装模作样的翩翩公子形象总是有些出入,倒更像是个狐仙,世上美景无数,各有不同,可看过他的,却又会觉得旁的那些,都少了些味道。
      其实当年,他仿佛也见过见过另一个人,那人好像面上蒙了一层轻纱,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孤傲冷清,还有淡淡的琴声,是谁?怎么就会觉得他比文檀雅还要好看?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算了,他柳墨意也有想不起的东西了?倒不是也挺好?这一拐,倒是叫他一忽儿想起永泉寺中的权二爷来,也是,而今的权二爷,正是一位比权冷川还精致的人物。
      不知吹了多久洞箫的文檀雅,远远的见了他,轻轻一笑,停了箫声,远远的与他一笑,当年的柳千觞却没有今时的柳墨意豁达,只是苦笑一番,也不知这冰天雪地的约自己前来,文檀雅可是又玩儿的什么幺蛾子。
      柳墨意与文檀雅挥挥手,文檀雅招呼他过来,柳墨意左右看了看,四下里没什么人,更没有船只,也真难为文檀雅,为了耍这风流,可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一边想着,一边轻身提气,施展起轻功来。
      他倒是轻功了得,只在水面上留下几个极小的水纹,人便上了文檀雅的小船。
      小船骤然多了一个人,柳墨意故意不肯好好站住,扰的小船不禁左右摇晃,文檀雅一时不稳,赶忙弯腰,扶着船舷,方才还是个摄人精魄的狐仙,这瞬间就破了功一样。
      柳墨意想起那日希沐风跳下权冷川的船,他二人,果然都对着权冷川不怎么客气。
      柳墨意暗自得意的笑了笑,不管不顾的在这窄窄的小舟上坐下,将刚才那世外美景,统统落回了人间。
      文檀雅并不气恼,反而也笑的开心,顺势一起坐了下来,只是他那公子哥的做派,固执里透出的风流倜傥,与柳墨意这行走江湖的坐在一起,也该说高下立判了。
      柳墨意方才,故意要煞了风景,恐怕除了使坏,也还有一些嫉妒来,当年的柳千觞武功在新一辈中算出类拔萃,加之风流俊朗,也小有盛誉,江湖人见了,可都不要称赞几句,他口中虽不会说,心中却也觉得自己是天地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这种种一切,都是在没有与文檀雅相比的时候得出的。
      文檀雅这人武功造诣之高,柳墨意不敢想象,哪怕到了今天,柳墨意也仍旧觉得自己比不上当日的文檀雅,是以还要固执的高看了权冷川一眼,柳墨意对诗词乐律没什么敏感,文檀雅却是样样精通,还有一副闲情雅趣,会挖空心思的追求个风雅,他文檀雅分明不及自己俊朗,更没有自己过目不忘的好功力,平常人一个,可为何,看了他,就觉得不得自己连“风流”二字也配不上了呢?
      那年柳千殇那时初入江湖,心气最高,可怎么就生不逢时,怎么就偏生瑜亮呢?早些时候,听过说书人将三国,总笑周郎,而今真叫自己遇上一回,才知道这嫉妒的滋味,是多么令人发狂。
      可文檀雅却不知道他这微妙心思,他喜欢这样的白雪天地,特意挑了这样一个日子,邀了他来,带着新寻来的美酒,特邀知己共饮,玲珑白雪,美酒纯冽,岂不是妙事一桩,另一番,他也却有些事情,想与他共谋。
      文檀雅将架在船尾小炉上温着的酒坛取下,拍开泥封,那酒香铺面而来,混着白雪的清香,更加沁人心脾。文檀雅摇摇酒坛,讨好的笑道:“今日邀了柳兄前来,正是寻了好酒,想与柳兄分享。”
      说着,他又取了两个碗来,可刚到了一碗,就被不肯多言正别扭着的柳墨意拦下了,文檀雅抬头,正对上柳墨意不太略显拘谨的眸子,文檀雅有些不解,干净的眼睛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不知自己方才的举动,让柳墨意正心气更起,这人不是自己的小师叔么,打扮成这一副模样来自己面前显摆,还偏要装出一副兄不兄的知己好友的样子,温良恭俭让给谁看。那时的柳千觞,穷惯了,却还要自命清高,以为文檀雅这样的公子哥儿,都是在人前显摆惯了的不学无术,就算文檀雅有几分真才实学,他也是断要因为羡慕而不肯承认的,他只觉得文檀雅不过今日显摆给自己看,而自己这样被他拿来显摆着等着对方夸赞的所谓朋友,一定也很多,越是这么想,越是心中那些自己意识不到究竟是何的怒火烧的更旺,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的对文檀雅说:“文兄,在下喝酒向来豪饮,这一坛本就不够,文兄已经分了一碗,何必不将余下整坛都给我?”
      如此佳酿,原该乘着雪色,小杯浅酌,才不负了美酒佳酿,可柳墨意不管这般,粗犷如是,无异于焚琴煮鹤。文檀雅却没说什么,虽然察觉到了这人心情不好,却也不知为何,想来以他荡荡胸怀,是理解不了柳墨意这些戚戚心思的。他只是从善如流的将酒坛递给柳千觞,温良恭俭让的笑道:“柳兄说的是,是在下疏忽了。”
      柳墨意一声不吭的接过酒坛,不耐烦的比了个举杯的姿势,文檀雅举起酒碗与他轻轻一碰,柳墨意不等他说什么祝酒词,就赌气般的仰头,不管入口的辛辣,更顾不上酒气回甘,只一仰头,就将那一壶酒都喝了个滴涓不剩,大约是想用自己的豪迈,嘲上文檀雅一嘲。可怜文檀雅辛苦寻来的传世佳酿,叫这个别扭的柳千觞喝了个食不甘味。
      柳墨意每每想起,都会后悔一番,后悔当日自己的不识好歹,后悔当日自己的不知珍惜,有些人一定是运气太好,从小就遇到旁人真级待自己,旁人无条件的原谅自己,就以为这些真心,这些宽厚,都是理所当然,等到经历了世道沉浮才知道,没什么人就应该这样对自己,这世间奇珍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这些情谊,原来都是弥足珍贵,可柳墨意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配得上这样的情谊。
      柳墨意鬼使神差的闯进这些记忆中,伸出手指接住被那莽撞的柳千觞洒落出来的一滴美酒,他小心翼翼的将这一滴抿在口中尝了尝,那凛冽的酒香,仿佛有寒梅混着松针的味道,冲破柳墨意那些不为人知的旧年旧事,若是今时今日,还有人肯这样费尽心思寻得好酒,在这美景之中,与自己相赏,自己定会细细品味,再在真挚的谢上一谢。
      柳墨意忍不住又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自己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自己的那些年少无识,那些自己犯下的错,都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斑斑驳驳,却不肯放过他,只要他不小心回头,就会看得分明,都会让他忍不住痛恨自己一番。
      文檀雅已经有些彻底的不知所措了,他落落天地,对好友小心翼翼,关心则乱,更摸不透柳千觞这位小友的心思,不知这位之前还好好的柳兄到底因何不悦,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继续自己这场预定好的却也许时机不对的谈话。
      文檀雅小心道:“柳兄,今日今时,柳兄看这雪中天地广阔,可觉得好看?”
      好看,可惜不及文兄你好看。柳墨意想着,却听着当日那可笑的心高气傲的自己,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好看,文兄想说什么?不如直说。”
      文檀雅被他这样横眉冷对,有些尴尬的低头笑了笑,露出些许自嘲的忧郁来,转而往近处靠了靠,柳墨意甚至能感受到那雪白的狐裘下靠近的体温,和那人身上遮掩不住的淡淡的清香,那好像君子淡极知味的浅浅余香,柳墨意抬头抬头,对上那双桃花眼,却真诚而深邃。文檀雅问道:“柳兄,可愿随在一道,在这红尘之中卷出个地覆天翻来?”
      可惜他柳千觞根本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一时没顾上答话。
      文檀雅见他不答,心中也就有些泄气,继而解释道:“说来惭愧,文某自诩不入俗世,却中究竟遇到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想要跟他一起成就一番功业,也想……”
      他话还没说完,柳千觞已经冷冷的打断他,帮助他人?他文檀雅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帮什么别人?一股酸涩涌上来,他狠狠的拒绝道:“文兄不必再说,柳某人闲云野鹤,比不得你们,功业什么的,在下不感兴趣。告辞。”
      语声未落,柳墨意飞身而起,不给文檀雅再多说一句的机会,他就踏着点点湖水,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自认为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潇洒极了,就是文檀雅看了,也该多少赞扬一番。
      文檀雅一个人不知所措的留在孤零零的小舟之上,单薄的小舟和他雪白的人影,在天高水阔之中,显得愈发的孤寂落寞,直到方才温酒的炉爆了块炭火,在文檀雅雪白的狐裘上燎了个窟窿,文檀雅才回过神来,望着远远不知消失何处的柳千觞的身影,又看看撩了一个洞的雪白狐裘,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垂头丧气的运气内劲,缓缓将小舟推向岸上。
      长天映雪,镜海琼光,回首望去,确是两处茫茫。
      少年柳墨意就这样毫不犹豫的走了,心中又泛起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酸葡萄一般的想着,你文檀雅不过如此,表面上闲云野鹤,到底不也装着一颗狼子野心,找什么借口糊弄谁呢,明明是野心勃勃的样子,还要装什么虚怀若谷。
      那年的自视清高的少年剑客柳千觞,用自己狭隘的小人之心,度了文檀雅的君子之腹,很多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文檀雅真的如此青眼自己,自己当日心胸狭隘如此,何德何能,在他文檀雅心里,占这样的一席之地。
      后来柳千觞赌气的入了别的阵营,与文檀雅作对,可那时候,文檀雅却还是让了自己的招,他明明要阻止自己,却还教了自己篁隐剑,却还是借了自己马。他也曾经想去竹林里寻了文檀雅,说说心事,可那片竹林,却开了花,不是说竹子一甲子才开一次花么?那迅速死了干净的竹林,就好像柳墨意心里,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失望。
      后来,运气极好的柳千觞,遇到了不能辜负的人,后来又遇到了顾思,他更是无路回头,原来天大地大,他自以为问心无愧,却偏偏从一而终的辜负了文檀雅,看他高楼起,看他高楼塌,自己甚至还在最后一刻,推了他一把,柳墨意苦笑,有些事情做了就没有回头路,然而他更害怕想起,那文檀雅,竟然也从一而终的当他是知己好友,他从未提起过那些不快活的往事,也从未表现过怨恨他,他越是知道文檀雅这样对自己,就越是不堪忍受那温婉却又真诚的笑意。
      原来文檀雅总在笑着,真的像一个长辈,不回去计较他的过错,自己当年,为什么耍了个什么无知的心气,而今,时光是断然不肯回头,唯有记忆中的悔过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柳墨意,可那文檀雅早已魂归了百年,魂魄喝过忘川水,就算再转世再为人,即便风度一如当日的权冷川,也不再是当日的文檀雅了,就算面对面的站着,那些后悔,那些谢谢,原来也都空落落的在那,再也找不到那个该收下它们的人。
      大抵,就是这些,让柳墨意清楚的知道,自己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真的淡泊名利,真的无欲无求,只是那个自己想赢过的人,想要他高看自己一眼的人,再也找不到了,纵使千般万般出尽风头,又出给谁看呢?或许,他又自作多情了,当日文檀雅本就青眼于他,根本就不用这些多余的手段,本就得到的东西,还要无谓的挣个什么意思呢。兜兜转转想了一圈,柳墨意还是觉得自己比不上文檀雅。

      柳墨意忽而又想起,李牧之与他闲谈时候提到过,这边关小城的那些被战火残害过的桃树,有时候还会有春风再一度,便是深红浅红。李牧之说得薄凉,柳墨意却听得怅然,明年明月,就算还有灼灼新桃,又有何用呢?既不识旧人,也就只好枉笑春风。
      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记忆,汇成江海,在这个独自保守秘密的人脑中,留下滚烫的印记,柳墨意很想苦笑,就像想象了无数次当日被自己扔在雪湖扁舟上的文檀雅一样的苦笑,光阴晦朔,明灭春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当真是一件太磨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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