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41、第 41 章

　　那是一个就时代的落幕，也是一个新时代的辉煌。
　　青女换了最华丽的礼服，穿着最精美的宫装，漠然站在宫门前，看着留王坐在高头大马上，领着浩浩荡荡一行人马缓缓靠近，恢弘的仪仗，高大的身影，忽然都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感来，一切都结束了么？不，这只是个开始。
　　青女微微垂下眼帘，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她不能出神太久，流光太匆忙，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心境停留。
　　留王到了近前，有人服侍他下了马，青女上前一步，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跪下施礼，悄悄深吸一口气，将诏书捧过头顶，不卑不亢道：“亡国遗臣奉诏请留王入主行宫。”
　　她话音还没落，身后便有胆小的宫人哭出声音来。
　　青女心里不屑，哭有什么用，当日若是哭就能改变结果，自己或许不用两次输给许若薇，当日若是哭就能保全自己，那么自己也就不用争什么出头，或许素娥就不用死，自己也不用站在这里。
　　哭干过的眼泪，换不回逝去的人心，想起他们，青女就觉得无所畏惧了，再糟糕又能怎么样呢，多不过就是去陪许若薇，或者，去陪素娥？
　　留王要人接了诏书，不动声色，道了句：“平身。”
　　青女谢过留王，与身后一众人站起身来，低头向一旁面挪了挪，为留王让出步道来。
　　留王记得朱国公与自己说过，逊帝后宫，位分最高的夫人是自己人，便留了心，此时觉得在这大场面上镇定自若，堪当大用，遂道：“你抬起头来让寡人看看。”
　　青女轻轻抬头，不卑不亢的看了留王一眼，便又微微垂下了目光。留王心里点头，那张精致的脸庞，优雅淡然，毫无惧色。
　　倒是有几分胆色，也见过世面，留王算是肯定了她，便也起了些爱才之心，缓和了语气问她：“你就是青女？”
　　青女低头，恭恭敬敬的一拜道：“回禀陛下，正是臣妾。”
　　在她身后那群瑟瑟发抖并不时抽泣的宫人的衬托下，青女一袭红衣靓妆到真是夺目，她本就眉目清雅，此时更是端庄大方，只觉得缥缈出尘，怪不得送入宫中不过三年，就艳压群芳做了宠妃，虽勾栏出身，却做得如此出色的细作，留王暗暗点点头，提步走入了宫门。
　　受了降，留王入主行宫，青女等人先各自回宫，暂时禁足，等候下一步安排。
　　可惜，这禁足，禁不住青女，青女过了这些年，也见过些风云，若还是只会在屋中傻等，岂不是太没长进了。
　　连着三天晚上，青女都换了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画了乍看清淡却其实精致的妆，在竹林中相候。留王虽然克己，但是听闻宠臣知己寒泉道人最爱竹，留王就算真沉得住气，也不能真对着花花王宫没个好奇，难免会带着这位知己，二人来竹林中稍稍放纵一番，是以，竹林，便是最大的希望。
　　青女听说宫妃都会送去出家，而她呢，若是没有用处，倒也真怕鸟尽弓藏，或者，得到留王的赏识。破釜沉舟，青女知道，运气不会主动找上门儿来。
　　苍天不负，在第三天，青女已经有些泄气的第三天，她真的遇到了留王与寒泉道人在林中畅谈。
　　这行宫，其实留王并不熟悉，却正如青女所料，留王听闻这里的竹林最好，便与知己寒泉道人信步闲庭，来闲逛一番。
　　青女喝了些酒，一方面是为了壮胆子，一方面，借着酒劲更容易假扮出一些轻狂的风韵，带出一些隐隐愁思却不畏天地的豪爽。看得出留王对她巾帼英气有些好感，若要表现的潇洒不羁，总要找个借口，才不会越界被责怪。她喝得微醺，两靥生出红晕来，却绝没有醉，只是眯着一双眼，倒似醉眼朦胧，最为勾魂。
　　留王与寒泉道人，在竹林中边走边说着什么，忽而觉得隐隐有琴声传来，轻灵悦耳，在竹林月华的映衬下竟然缥缈出些仙气来。二人对视一眼，一齐向林中走去。
　　只看见月华竹林中，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乌发如墨，直直的披下，衬得人莹白如玉，仿佛能透过月光，恍然是月下瑶台才会相逢的仙子。
　　二人的声响惊动了那人，她停下了琴，青女默默吸了口西，缓缓的转过头，故作清高的瞥了一眼，眉目舒展，眼神迷离，似乎并不在乎看见了谁，只有不可一世的孤傲。
　　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抱了琴，转过身，踏着月影摇曳着而来，恍生遍地琼瑶，竹林落雪。
　　她随手拨开眼前的碎发，带着些醉酒的媚意，有些迟钝的行了个礼，毫不在乎的反客为主，眯着眼，一副主人翁的架势道：“两位何来，也喜欢这竹林么？”
　　寒泉道人只第一眼看他时候略略惊讶，而后便又不冷不热的样子，他又偏眼瞧了留王一眼，发现留王被青女深深的吸引了，眉头不免轻轻的锁了一些。
　　青女心中倒是一惊。自己这副模样竟不为所动，还真是出乎意料，开来自己未免将自己的斤两看得重了些，所幸留王被吸引住了，不然可就真是弄巧成拙了。她忍不住多瞥了寒泉道人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用心看寒泉道人，却发现，从众人之中瞧见寒泉道人，也不过需要淡淡看一眼。
　　寒泉道人生的剑眉星目，修长挺拔，别有一番疏离尘世的气质，仙风道骨，淡泊高致，早听闻他内有沟壑，纵横经纬，而今一见，实在人中龙凤，青女隐约想起，他出家之前，定是一位迷倒众生的翩翩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好巧不巧，这道人也没什么拘谨的打扮，也穿了一件毫无装饰的白衣，头发随意的挽了些在头顶，打扮也都披散下来，在月影一笼下，人也变得相似起来，青女觉得看他，似乎是隔着烟笼寒水，看见朦胧的影子一般。
　　与他相比，留王都显得有些逊色了，好在留王身上有一种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青女暗暗摇头，轻轻叹气，这气度，长离身上没有。
　　留王本就对她有些情趣，这一见更是新鲜，也不责怪她，笑道：“这样的竹林，何人不喜欢。”
　　青女轻笑一声，无所谓的点点头道：“也对。”转身找了块石头，自顾自的坐下。
　　留王道：“算上今日已经是二见卿家了，还没来得及赞过，卿家的情报精准细致，当真胆识过人，担得起巾帼英雄之名。”
　　青女不以为意，随便笑了笑道：“王上过奖了。青女惭愧。”
　　留王道：“我听闻卿家最擅舞，以步生莲名动天下，却不知，原来琴也弹得这生好。”
　　青女微微摇头，故作清高道：“王上这可听错了，这天下除去许若薇，何人敢妄称善舞，大言不惭，只叫人笑话了去。再说这琴，想来也比不过寒泉真人吧。”说着，她瞥了寒泉道人一眼，继续道：“不过是聊以□□罢了。”
　　寒泉道人是惊世奇才，青女也是知道的，留王帐下第一谋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兼得一身的好武艺，与狂隐剑客柳千觞并称当世，更难得精通音律，弹了一手好琴，琴技也是颇负盛名。
　　而此时的青女呢，与他站在一起，似乎一样也比不得，多少年了，青女也算有些盛名，似乎比当年的许若薇还要风光，只是当日，那腿，治的迟了，落下些病根，前几年尚且能咬牙跳舞，而今，却到了风雨夜，站都站不稳，可惜当年莲舞的三人争锋，一时风云，而今才几年，就各自零落，都随雨打风吹去了。
　　世事无情，青女心灰意冷，并不想提。
　　留王笑笑，竟不被她的情况忤逆，与寒泉道人也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笑道：“卿家刚才弹得是酒狂，我倒是少见有女子弹这首。”
　　青女收敛心神，强撑着气势，假装无所谓道：“醉于酒隐于狂，岂不应景？”
　　留王看了看寒泉道人，笑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本该只有明月来相照，这么说，倒是钟徽打扰了卿家雅兴了。”
　　钟徽，是留王的名讳，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是个好名字吧。
　　青女有些忐忑，却还是鼓起勇气，面上维持着无所谓的笑意，道：“王上既然知道，可用什么赔罪呢。”
　　留王不知为何，竟真纵着她，反问道：“卿家想要什么呢？”
　　青女眯着眼睛，带着几分讥诮，笑道：“我想要这一片竹林月华，可能给得起么？”
　　留王皱皱眉，寒泉道人怎不知他心思，好意提点，装作无意道：“青女姑娘，你醉了。”
　　这声音语气，就同方才权冷川一模一样。
　　青女笑笑，不再答话，转而将琴推给寒泉道人，道：“久闻真人琴技无双，不知可否给妾身开开眼呢？”
　　寒泉道人询问的看了留王一眼，留王目光中竟也有些期待，寒泉道人无可奈何，接过琴，弹了一首文王操。
　　这曲子弹得极为工整，若说技法，确也在青女之上，只是赞颂君主的调子，讨好的太过明显。留王似乎被拂了性子，却顾忌寒泉道人，不好发作，只好闷闷不乐的不知沉思什么，青女假装醉酒后发呆，心中却也替寒泉道人生出些物伤其类起来。
　　听闻寒泉道人，早年也是个轻狂不羁之人，闲云野鹤，不知是劫是缘，遇了留王，引为知己，便将那种豆南山的心愿都暂时放了下，出山襄助留王，这才成了留王一番大业，可是而今呢，却也为了成就留王，放下知己的身段，处身人臣，束手束脚，不敢逾越。那一个风流潇洒，万事皆不入眼的风华公子，而今怎么就成了这小心翼翼的寒泉道人呢？只剩下这一片竹意，苍翠欲滴，可怜竹公子早就不在了。不知他若是早知今日，还会不会这样倾心尽力的襄助留王呢？
　　青女没心思多做感慨，忽然一股子凉意窜上脊梁，她突然明白，留王不喜欢自己的轻狂，不喜欢自己的胡言乱语，之所以对她退让，只是因为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另一个人，那个被留王奉为知己的人，他现在就坐在对面，正弹着她的琴，却曲不知音，枉恨摔琴。
　　既然想做知己，就只该君子之交淡，就不该弥足深陷。
　　就是这样，才让青女凭着这巧劲，倒是让她一个假潇洒之人占尽天机，胜了这真淡泊之人。
　　这样的三人各怀心事，只该说辜负了这月光了。
　　是夜，留王亲自送青女回了宫，寒泉道人站在竹林尽头，目送他们君臣远去，他就那样站着，站成了一颗落寞如许的翠竹。
　　青女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只是，就怕是得罪了寒泉道人，不过，他应该也不会多跟自己计较吧，青女无可奈何的安慰自己。
　　一个月之后，留王登基为帝，赐青女名文眉生，奉为夫人，居竹林畔的未央宫，世称眉夫人。
　　文眉生，这个名字陪伴了青女很多年，甚至无情史书，都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文姓，是寒泉道人的姓氏，名字，钟徽说最忘不了青女那日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文琴心默默的回忆着，其实留王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见识广博，谈笑有鸿儒之风，心胸宽广，笑抿有容人之量，文琴心后来才明白，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人，寒泉道人如是之人也会甘为人臣，若是还能遇到他，若他还愿意青眼于自己，自己一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不会像当年那样，与所有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一心系在那个身入玄门，却仍让人忍不住心存幻想的寒泉道人身上。更可惜，寒泉道人，却好像真的因为这点儿小事与她结了梁子一般。
　　这人真是小气，文琴心想起当年青女的腹诽，不禁想笑，可就是如此，为什么青女还要心心念念于他呢，有些事情真是奇怪。
　　是啊，若不是芳心暗许了寒泉道人，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一场，鱼死网破，二倾天下吧。
　　也的确，寒泉道人的风采，什么人会不沉醉呢？
　　寒泉道人那日说青女醉了，青女真的醉过么？那年那月，青女怎么敢醉。
　　人们都喜欢旖旎的故事，喜欢听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留王夺天下，与文眉生没什么关系，却因为她做了二朝夫人，变成了文眉生一笑倾天下，是非对错，有时候远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倒是史书如刀，生生雕琢出一些面目全非来，叫无数人津津乐道，问一句为什么，却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也不知过多久，迷迷糊糊的，她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