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30、第 30 章

　　许若薇似乎有些微醺，牡丹想来是叫人收着去了，她鬓发微乱，垂下几绺来，显得有些慵懒，颊边还泛着红晕，青女看了，忍不住还是酸酸的问她：“若薇姐姐不该在前堂么，怎么也到这里清净了？”
　　若薇没理她的话茬，把目光垂向水面出神，青女不解其意，也跟着看去，倒影中，许若薇终究伸出玉手，却揽了她的肩膀，水中一双美人亲亲密密，可惜谁和谁都不肯交心。
　　过了一会儿，许若薇忽然贴着她的耳朵问她：“你说，我们两个，谁更美一些？”
　　青女皱了皱眉，不知道这许若薇撒什么酒疯，转头看她，却见她眼光灼灼，似乎，还带着许多认真，不禁露出些胆怯来，这才顺着她的话，低头看向水中二人，这一看，她有些惊觉，她一直觉得自己容貌上便比不过若薇，可是此时，若薇的确是美人，水中倒影弱化了她摄人的目光，缺了这一点儿精华，人也就颓了下来，比自己此时虽是失意，却生出的我见犹怜恐是不如，原来，若说容貌，若薇却不如自己。
　　许若薇也微微一叹，道：“其实，是你美，是不是？”
　　青女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许若薇浅浅一笑，有些无奈道：“我本以为这次，一定是你们赢了，我这年纪，我妹妹都为人母了，这怕也是我，最后一次争那牡丹了，好好跳一场，算是谢幕吧，我就是不甘心，也确实该走了。却没想到，这次竟然还能得这花魁。”
　　是啊，那一年，青女十六岁，许若薇二十七岁。
　　青女心中难过，几乎不想听她说下去，眼泪也滚了出来。
　　许若薇道：“我有时候也羡慕你们，有那么出众的天赋，那么美的容貌，若是五年前便遇到你，我也一定拼尽全力，要你一较高下，可岁月催人老啊，那时候的心比天高，现在，明明心然还在，却只是力不从心了。”
　　美人迟暮，青女莫名得有些物伤其类。
　　许若薇抹去她的泪水，扬着头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你输给我了么？”
　　青女想说，是因为你天赋卓绝，名满天下，更有显赫的家室，我如何比得过你？可许若薇高高扬着的下巴，青女被她气场震慑，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口。
　　许若薇笑道：“你一定是觉得，我有显赫出身，成名多年，是不是？”
　　青女略略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许若薇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当日我从家中逃出来，家里就与我断绝了关系，直到我成了花魁，才有传言我是许家嫡女，可那帮固步自封的老顽固，还不是一样认我，我的名头越大，他们越是如坐针毡，当我是耻辱，对我百般打压，你说我这出身，何尝没累了我？”
　　青女不曾见过家族斗争，一辈子在羊肠小道步履蹒跚，乍听人说起康庄大道，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许若薇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看着她的眼睛，那闪烁的眸子里似乎满是怜惜，“你输给我，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你能做花魁，我看你跳舞时候，神色满是悲愤，其实你害怕了对么。”
　　青女想摇头否认，可是胆怯出卖了她，她只好认下许若薇所说，胆怯，她咬紧嘴唇，红着眼睛，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许若薇好像真的醉了，又或许是她被这意料之外的花魁惹得满心感慨，一定要找什么人一吐为快，她眯起眼来，回忆道：“当日我生了念头，想作步生莲，可是家中只道女子当贤良淑德，想我快些嫁给陈王，我一心学舞，便逃了出来，我一个十指尖尖的千金小姐，不谙世事，又怎知前路如何？人人道我一舞成名天下知，却不知我也曾十年窗下无人问。”
　　若薇闭了眼，忽然语气一变，像是说一些遥远的故事：“去岁百花宴上，我见了陈王爷，他的王妃，是我当年庶出的小妹，那时候我们一起学舞，她灵性聪慧，与我在伯仲间，我逃出那夜，问她可愿与我同去，创一舞盛世惊天，她说，她愿意，却不敢同我这样大胆。后来我一个人走了，她代我嫁了陈王。”许家绝口不提的往事，许若薇不为人知的心事，她苦笑道：“那场宴上，我献舞众人，座下陈王握着她的手，如胶似漆，后来她来了后台，与我叙话二三，她说她羡慕我，终于台上的风景，我当时只是笑，其实心里，却又何尝不羡慕她，十多年了，幸而我也还算运气好，否则，如何有颜面见她？”许若薇说道这儿，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低声道：“陈王本是青年才俊，名满天下，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人，有时我也会想，那时我若是嫁了他，又有何不好？”
　　青女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生在穷乡僻壤，偶然得了素娥的青眼，心里还装不下楼里的争风吃醋，所到最繁华的地方便是这洛阳城，见过最厉害的人物就是许若薇，什么皇亲贵胄，富贵逼人，都如同话本子里的符号，说得是热闹，闷得是闲愁，她们这些人听了，也只有羡慕，和生不逢时，只是而今听许若薇说来，青女忽然觉得，就算许若薇今日虽然名满天下，却也不如当日，嫁了陈王吧。
　　所以，文琴心想，许若薇，勇气还是境界，都高出青女太多。
　　许若薇伸出手，轻轻的描摹青女的秀眉，青女本以为她要继续后悔下去，却又听她换了神情，道：“世上的事啊，就如同人全月满，不过是此事古难全，既然往者不可谏，倒不如潇洒的也说一句，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我，不后悔。”
　　青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不后悔，是不是许若薇这句不后悔，影响了青女呢
　　青女看着若薇，她眼里的坚定，让她忍不住要避其锋芒。
　　若是真有人心坚至此，老天或许也会忍不住避其锋芒，此谓之，天命。
　　青女问她：“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许若薇轻笑道：“我看见你眼里的不甘，忽然觉得看到年少时候的自己。”她顿了顿：“那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告诉自己，人生不过如此，既然逃了出来，就绝不会去，哪怕困死江头，我也只靠自己。现在的我，每每回想当日如履薄冰，都会暗自庆幸，庆幸她们之中，我走了出来，只凭这一点，我感谢上苍，感谢尘世对我的眷顾。”她想了想，继续道，“我与素娥原该是知己。”她叹息一声，道：“只你不同，你这样的美人，若是不写一段传奇出来，我都要替你可惜。”
　　若薇认真的看着青女，细细描摹她的脸颊，眼中竟有艳羡的神色，感叹道：“看见你，我就知道，你的时代来了。我不想你束手手脚，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你若怕了，世界，可就要失了好多精彩。”若薇就这样笑着，美的动人心魄，她颊边泛着红晕，好像也有泪光在闪动，她不无遗憾的说，“今日老天虽垂帘我，不过是我在你的时代，用你的盈余借了一杯羹。我这样的旧人，也算闹过一场，再怎么不舍幕落了，终究要退场了。”
　　青女似懂非懂，只是愣愣得听着，眼泪都忘了流下来，她记得最后，许若薇说，“这么美好的风云时光，现在，都是你们的了。”
　　后来，她莫名其妙的伏在许若薇瘦弱的肩上，痛哭了一场。
　　其实，就在青女成了王妃之后，陈王愿意赎了许若薇做妾，抬了聘礼，屈尊降贵的亲到许若薇堂前，算是给足了她面子，众人都觉得这是许若薇最好的结局，也该是她唯一的选择。只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就这仿佛证明了，许若薇十五年来不肯向家中低下的头，终于还是要低下了。
　　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是，许若薇拒绝了，那日管弦齐奏，陈王的高头大马立在她开满蔷薇的薇堂之前，只隔着半丈的距离，许若薇便不再前进，她并没有换常服，而是穿着那件带给她无数荣耀的华丽的舞衣，恭敬的辞拜，然后转身，身影隐没在建筑之中，没有回头。
　　后来，她用多年收藏，赎了自己，而后落发出家，后身伴着青灯古佛，绚烂至极归于平淡。青女想，这也许跟她最初的逃离一样，是个意气的决定，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只是她从头到尾，不肯低下的头，不肯服输的骄傲，若是没了这种骄傲，她就不是那个有大将之风，凭着一口气艳压全场，不输任何人的许若薇。
　　许若薇，放弃了所有，只为成全自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对还是错，不过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人世如棋，落子无悔。
　　文琴心抬头，沐着仿佛亘古不变的月光，百年之后，重新品味这奇女子，她在什么样的处境，都仍旧敢于做出选择，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怨恨命运捉弄，无力选择，可直到许若薇辞拜陈王的时候，才知道世上许多没有选择，不是没有，只是不敢。
　　可惜，今天的文琴心，似乎依旧没有许若薇当年的勇敢决绝。
　　周倚晴说，蛊惑人心的道理，不如不学。那学过这些礼教的，还敢跳出来搏命的，是不是更难得呢？
　　“是啊，”文琴心低下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世上这样勇敢的人，又有几个呢？”
　　她闭上眼，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想到：“若薇姐姐，青女应该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后来的眉生。”
　　她不是没有羡慕过，而当她明白，若薇胜她的是眼界，是心胸，是勇气，她终于输的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