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2、第 12 章

　　半晌怀里那人总算哭得有些累了，就听见一个微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传来，声音里混着玩世不恭的轻佻，揶揄道：“你不过给了我个戒指，不用心疼成这样。”
　　他觉得这声音耳熟，勉强抽噎一声，止住哭声，抬眼看去。
　　抱着自己的人，似乎有些熟悉，精致的丹凤眼，细挑眉，生得媚气，却又清爽不带女气，就是眼神轻佻得刺眼，一副流连市井的花花公子。
　　可是哪来的熟悉呢？上挑眼，唇角似有似无的微笑，弧度画成一道线，似乎与方才台上的名伶逸蝶重合在了一处。
　　只是那么端庄的人，卸了妆，难道是一副如此轻佻的皮囊么？他不知道，逸蝶不卸妆其实也是这样。
　　逸蝶挑了挑嘴角，将占了他泪珠的手指在舌尖一点，对着摇曳的灯光看了看，然后邪魅一笑，指尖轻点的舔了一口，神色说不出的暧昧，可惜这俏媚眼全都给了瞎子看，见怀里那人只是痴痴的看着，全无表情，不禁暗暗丧气一口，转念一想，又将自己那珠光宝气的爪子凑到那人眼前。
　　逸蝶的食指与中指上分别带着两个戒指，一个金光璀璨，上面想着一块儿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火玉，色泽鲜红不说，上面还泛着六道光带交汇一处的星光。另一个，与之这么一比，就显得寒酸多了，白银的戒托有些旧了，青色的猫眼儿不论成色还是大小，都完全被另一枚掩盖，却是自己无比熟悉的，方才看戏时候，扔给逸蝶的那个猫眼儿戒指，这人，真是逸蝶？
　　怀中人定定的看着这一双戒指，也不管被抱着的只是忸怩，他忍不住伸手，抓住那只带着的戒指的手，如痴如醉的将他拽到眼前，仔细看去，却是目光都聚在那轻松被比了下去的猫眼戒指上，泪珠又蓄在眼眶里，似乎有些压抑不住。
　　他本也该算个小少爷，姓轩，叫大郎，因为一直没得出头，也就没个像样的名字，叫是晋城一个小戏班班主的儿子，从小盼着子承父业，被父亲一路打骂着长大，不敢偷奸耍滑，一直勤耕不辍，奈何祖师爷不赏饭，嗓音虽好，人也长得端正，唯独调门不上不下，又生错了时代，在这个爱极致高调来曲高和寡的行业风气中，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成器。到底还得有一门手艺，最后只得在串场过里，当个说书的，也不知为何，每每商场，那些“这是老班主那不成器的儿子”之流的话就往耳朵里面灌。
　　一年前，他父亲没了，戏班子被油滑的师兄和台柱子师姐自立门户，带走了戏班子的骨干人马，剩下些树倒猢狲散，还忍不住骂他一句不成事，败了老班主的家。
　　他这家业也就如黄粱一梦一般，说散就散了，他是可有可无也没人要的，醉生梦死了半个月，败光了仅剩的家产，才明白日子到底还得寻个过法，腆着脸，在小书馆儿里寻了个说书的差事，苟延残喘的活着。
　　如芒在背的目光承受得久了，好像也就没那么疼了，日子一点一点有了起色，他也认识了一个闲暇时候总来听书的军爷，那是个一腔热血未冷之人，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不像旁人幸灾乐祸自己，仿佛是世态炎凉中的一点温暖。
　　那人喜欢听自己说书，听得认真沉迷，似乎也让自己找到了一些曲逢知音的感觉，他也会忍不住奢望一会儿，自己也可以有知音么？
　　至于隔壁师兄师姐拉走的戏班子生意红火，好像都与他没关系了，
　　听闻雅音阁来秦州巡演，他掏出一年的积蓄数了又数，竟然还能凑点儿出盘缠来，打算奢侈一把，去听一场票戏，也算是他在这梨园行里的一点点执念，浅浅的欣喜，就让他觉得没什么不满足的。
　　那猫眼儿的戒指，是他送了自己的，算不上珍贵，可若是沾上一点儿真心，就足以让人也真心相待了。
　　若是没有一个月前，玄国破晋城，一切薄如蝉翼的幸福，还都是可以掩盖艰辛的。
　　苟且偷生，他甚至不怪罪玄国的改旗易帜，小国蚁民，只求一口温饱，而玄国也表现得十分大度，愿意给这一份温饱，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是为什么那天破城的时候正式他当值，被流矢射中，死了个不明不白。
　　或许，苍天看顾命运，却忘了瞥他一眼吧。
　　尽管玄国维持了晋城稳定，给予了周民尽可能的优待，多数人麻木的接受了一切，继续平淡的过日子，梨园曲调不过停了几天，就依稀有在街角高高吊起了嗓子，他却还是想尽办法逃回了大周，只为了来秦州看着一场雅音阁的戏，然后呢，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寄托，寄托没了呢？这口气，也就不用存在了吧。
　　只是那布带子断裂的时候，他还是会心悸，那是什么，是深埋在心底的不甘心么？小人物也有不甘心么？
　　逸蝶随手一推，将这轩大郎推到在床上，自己抬腿也翻身上了去，抱着膝，闪亮亮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眼睛，竟然还能看出些许天真来。
　　轩大郎觉得有些尴尬，想起身，却被他一只手轻轻一点，就推回床上，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竟使不出力气，试了几次都动弹不得，方才抿着嘴不在挣扎。
　　逸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见他不挣了，也就松了手，转而将那猫眼石的戒指褪了下来，在他眼前晃晃，撇嘴道：“为个戒指就要寻死？还你就是了。”
　　轩大郎抿着嘴，一副宁死不从的委屈样，眼里有看望，却又不肯伸手拿，面面相觑额了半晌，才笨嘴拙舌挤了句：“不是这个。”
　　逸蝶也懒得管，他无非是台上见这人痴狂样子，又有些许颜色，便动了歪心思，想来寻欢作乐一把，没想赶上这一出，虽也不恼，倒也不是真有管事儿的心。他抓起轩大郎手，想把戒指套回他手上，便走了了事儿，轩大郎却不配合，攥紧了拳不肯就范。
　　逸蝶翻了个白眼儿，吊儿郎当道：“你若不要，我可也不管了。”翻身就想走。
　　轩大郎窘得无地自容，也不知那一口气不对，忽然对着逸蝶撒气起来，冲口而出道：“你们天之骄子，怎么知道我们小民的苦。”
　　逸蝶默默翻了个白眼，叹气一口自己既然惹了他，就不好这么跑了，这份“责任心”大概是跟某个人呆一起久了，被传染了吧，他翻身跳上桌子，没款没型的坐着，挑眉问道：“那你就说说，你有什么过不去的苦？”
　　轩大郎后悔失言，不愿意回答。
　　逸蝶不依不饶道：“你是干什么的？”他眼珠儿一转：“来票我雅音阁，还住这样的客栈，不该是白丁。”
　　轩大郎垂下头去，闷声道：“我是唱戏的。”
　　逸蝶一挑眉，乐了：“啧，还是同行了。”
　　轩大郎憋红了脸，尴尬道：“跟你们不是一种唱戏的。”
　　逸蝶架起一条腿正着手肘，笑道：“我怎么不知天下唱戏的还分几种。”
　　轩大郎犹豫道：“我嗓子不够高，成不了角儿。”
　　逸蝶略有所动，想起自己心事来，语气里透出几分正色来，道：“巧了，我们家霸王调也不高，我都降了调儿陪他。”他哼了一声，悠悠叹气，半真半假无奈道：“现在唱习惯了，自己也唱不上去了。”
　　轩大郎听他语气，本该应景一笑，可祸及自身，却实在笑不出来。
　　逸蝶见他不说话，自顾自一句：“他那人是先天不足，不一样是被捧成梨园翘楚。”
　　轩大郎一口气憋不住，落下泪来，自暴自弃道：“我唱不了戏了，只能说书。”
　　逸蝶满不在乎：“我好好的一个武生，来了这雅音阁，给我家霸王配戏，被逼着改了花旦，也没处说理去。”他瞥见轩大郎似有所动，一时心软，叹气逗道：“前年新年，好容易争取了个机会上武生，结果刚上台，底下就笑场了，都说我逗乐的，搞得班里人捡了我一个大把柄，啥时候心不顺，就拿我出来取笑。”
　　轩大郎看了看他这天生的风流模样，想想他扮成武生，实在是，不敢想，不敢想，太可笑了！纵使眼泪未干，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逸蝶翻了白眼儿，觉得自己是个落魄的鸿艳，命苦得没人心疼，落下点儿语气道：“人总要妥协么，我家霸王整天拿着这事儿奚落我，我虽不喜，可为了留在雅音阁，也没得办法。”
　　轩大郎茫然的看他，问道：“你也需要留在雅音阁么？”
　　逸蝶挑了挑眉，似是而非道：“我不得借雅音阁的名头么。”
　　这句又不正经了，轩大郎抿着嘴，不肯说话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逸蝶瞥了一眼窗外，皱着眉抱怨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催，催什么催。”
　　转头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轩大郎道：“我没个正经名字。”
　　逸蝶不满：“干我梨园行，怎么能没个名字。”
　　轩大郎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隐。
　　好在逸蝶善解人意，也不必问，许是想起琼砂这个讨厌鬼来，他起身做回床沿儿上去，不知廉耻的占人便宜，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勾着媚眼儿与他对视，狡黠道：“那不如我送你个艺名，就叫琼尺吧。”
　　轩大郎被他一只手摸得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却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意思？”
　　屋外又是一声猫叫。
　　逸蝶不耐烦的往窗外翻了个白眼儿，这才收了手，转身跳上窗棂，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得意道：“什么意思，下次在解释吧。”
　　话音未落，他向后一翻，人已经出去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就挂在窗棂上，摘下自己手上那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扔给轩大郎，道：“你的戒指我收下了，这一枚嘛，当是还礼，若是觉得日子还得过，不妨来京城雅音阁，找江逸之。”
　　说完逸蝶尤嫌没撩拨够，使坏的抛了个媚眼儿，邪魅一笑，觉得自己耍足了酷帅，方才翻身出去，留下一句“后会有期”空空的飘进屋里。
　　轩大郎满脸通红起身，追到窗口，却见夜风习习，空院寂寂，哪里还有人迹？
　　他就这样站了许久，也不知自己几时睡着，又几时醒来，只好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