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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九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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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青年阖着眼,鸦羽似的睫毛搭在眼睑上,随风轻轻颤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抚过阁楼的木栏,如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明月在熠熠生光。黄婼在一旁站着,觉高楼风冷,便取来了狐裘替他披上,随后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暗处。
许殷抱着一边膝盖在围栏的另一侧坐了会,见黄婼退到他这边站下后,悄声对她说:“今天街上可是热闹得很。”
“热闹又关我们甚么事。”黄婼斜眼瞥他一眼,低声说,“年头是计划开始的第一步,多余的事就别谈了。”
许殷瘪瘪嘴,说:“黄姐姐,你未免太死板了罢。我看主子也挺想下去街上走走的。”
他说此话时并没有特意压低声音,站在另一旁的岑玉听着了他的话,双眼一弯,偏过头朝他笑了笑,道:“我确实是想下去看看。”
黄婼说:“主子想去,我就先去帮主子准备一番。”
岑玉摇摇头,薄唇仍含着一抹笑,道:“你不也觉得此时不是上街的时候么。”
他语气并无责怪之意,黄婼却像被针刺似的猛地垂下了头,白皙的耳垂飘上一片绯红。
“过年的时候,一般会做甚么呢?”岑玉垂眸看向街上流动缤纷的车马,笑着道,“我许久不曾下山,连这过年时要做甚么事都忘了。”
许殷抓抓头发,把本来就不整齐的头发抓得更是乱成一团,道:“说到底也不过是吃喝玩乐罢?”
岑玉转过头,看向他,问:“过年之时,你会喜人送你什么?”
许殷说:“哪有人会送我东西呀,有人送我便高兴得不得了了。”
他随口答完,过了会才惊觉岑玉问了他甚么问题。他在岑玉手下做事这么久,从未与岑玉聊过这等事,嘴上虽对黄婼那么说,心下却也觉得岑玉是不会在意这等人间热闹事的。
岑玉定然不是要送他甚么东西才问的此话……
难不成主子有心悦的人了?
许殷瞅瞅岑玉的脸,又瞅了瞅一旁垂着头的黄婼,又说:“您不如问黄姐姐罢,她想来比我要了解这等事。”
黄婼本就因方才猜错了岑玉的心意而害臊着,听许殷又把话头引到她身上,耳根子红得似要滴血。
她抬眼看了看岑玉,又很快垂下头,道:“主子是要赠人礼物么?”
岑玉朝她一笑,说:“黄婼,你在我面前,又何必如此拘束。”
他说这般无关的话,也算是默认了黄婼方才问的问题了。
黄婼说:“那便要看主子想赠何人了。倘若是赠亲近之人,则不用送金银珠宝等贵重之物,重的应当是心意。”
岑玉说:“心意啊。”
他垂下眼睑时,将阁楼下街道的灯光轮转全数收进了眼底。
*
吕姑娘在我床上睡下了。
我等晓知白的呼吸声也渐趋平稳后,才掀开被子,从床铺上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空气微凉,我俯身轻轻碰了碰后院摆着的那几盆花草,发现已有两三朵花正含苞待放了。春来万物复苏,这兴许是个好征兆罢。
又过一年了。
我想我师父今日心情大约不错,竟是一滴酒都没沾。
我睡不着,又暂且无人可谈天,本想再给我师父折一支花,转念想想,折给他后他估摸也不会好好养着,所以还是算了。
眼盲以后,白日与黑夜其实没甚区别,在山中尤其如此。
我足尖在地上轻轻一蹬,挥袖往山上飞去。大约是寒冬已过的缘故,迎面的风虽还有些凉意,却不至于冷到让人打寒战。我运着轻功,只觉被这夜风吹得神清气爽,连方才仅存的一点点困意都不剩了。
走走停停过了两个时辰,山林中只剩飒飒的风声和飞湍水流击打圆石的轰鸣声。我飞身穿过水帘,寻了块平稳处坐下,运功烘干了衣服后,才去洞的更深处将我师兄赠我的琴拿了出来。
[心空无一尘,万竹扫清影。]
岑师兄将此诗刻在琴身上时,他是在想些甚么?
我调好琴弦,按着晓知白先前对我说过的话将琴的各位机关都试了一次,深觉江湖手艺人的技艺出神入化,很是了得。
岑师兄竟是将万事都替我考虑周到了,即便我眼瞎武功不好,就凭这把琴也能在江湖过得风生水起。
我想着想着,忽的觉得困意袭来,又按了几下琴弦后,竟昏昏沉沉地抱着琴靠着因沾染水汽而发冷的石头睡了过去。
浅眠中我隐约察觉出有谁也穿过水帘走了进来,他被水濡湿的衣袖划过了我的脸侧,我困得无法睁眼,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出声。
听着像是我师父的声音。
都这个时辰了,他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呢。
我听见他说:“这把琴是他赠与你的?”
我将头微微地点了点。
我师父说:“倘若为师不来,你明日便会发热头痛,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我还是打不起精神,心想我师父的声音怎的听起来这么像苍蝇响,扰人清眠,赶也赶不走啊。
他似是又说了甚么,但我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敷衍地表示了两下。
等我又恍惚着从睡梦中醒来时,发觉我师父仍坐在我身旁,他见我动了身子,晓得我醒来后,才接着道:“岑玉从山下遣人送了东西上来。”
我说:“是送我的么?”
我师父说:“他待你确实是不错。”
过了须臾,他又说:“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精巧玩意,看着倒还挺好。”
他说完此话,便将我怀中的琴接了过去,然后又将一根细细的木杆放在了我掌心上。我怔怔地握着那根木杆晃了晃,才忽觉这是个灯笼似的小玩意,一晃便会叮叮地响起乐曲。
我心想我又不是小孩,岑师兄怎么还送我这等东西。
虽说我是挺开心的。
我师父说:“灯面上还刻着些字样,为师便不念给你了。”
我说:“岑师兄也当我还小么?”
我师父说:“他比你年长个十来岁,自然觉得你还是个娃娃。”
我师父这话说的其实有夸张成分,正如他总是装成一副自己四五十岁的模样,他对岑师兄的年岁估摸得也有些偏差。岑师兄比我早两年进谷,且他进谷时也才十岁出头,算起来最多也只比我大个七八岁罢。
到我师父这里,岑师兄就比我年长十来岁了。
我垂下头摇了摇手中的小玩意,听着溪水流淌般的乐曲,问我师父:“都这个时辰了,您难道不困么?”
我师父说:“闭关时,为师半月不睡都无事。”
我说:“太辛苦了。”
“你有一日……也会像为师这般。”我师父说,“凡想做出甚么令人称赞的事,又怎么能不辛苦?你怕不怕苦?”
他衣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我闻着闻着,又有了些困顿之意。
我说:“我不怕。”
我师父说:“良药苦口,人过得苦却未必会有好结果。”
我说:“我不怕。”
我师父哈哈一笑,说:“为师就问你这一次,往后可就没有你这个崽崽喊苦的时候了。”
他话音落下,我只觉身体一轻,竟是被我师父抓着手臂飞了起来,从高空垂挂下来的水帘又打湿了我散下的长发。
我本想问问我师父能不能换个好看点的飞法,想想怕他说我穷讲究,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琢磨他是想带我去何处。
我想我们二人在这山林间飞着,在旁人眼中看来,恐怕很像是从地府里出来的阴阳双煞。
飞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我实在忍不住问我师父:“您是——要开始——教我了么——”
我师父的声音在急促的风中听着有些失真,不似平日故作深沉的中年人音调,反倒像是个刚过束发之年的爽朗少年:“你——猜——啊——”
我说:“我——不猜——”
我师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脚踩在树木横生出来的枝桠上,惊起了几只栖息于树上的山鸟。
我不知他飞了多久,只觉自己带着一身水,又被这夜间凉风吹了这几个时辰,明日定是要着凉发热了。在我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前,我师父终于落了地。他一手扶着我,另一手似是在甚么东西上敲了几下,我耳畔便响起了訇的一声,像是石门洞开的声响。
迎面的先是一阵阴凉的风,夹带着常年不见日光之处特有的气味。我跟着我师父往里头走去,兴许是因岩壁上燃着煤油灯的缘故,走到里头阴凉之意反倒少了许多,身上竟渐渐地还感觉到几丝热意了。石洞深处药香浓郁,想来就是我师父平日闭关炼药的地方了。我屏息不语,紧紧地跟在我师父身后,在心里想象着此处的光景。
我师父忽的问我:“你在此处,会不会害怕?”
我说:“怕甚么?”
我师父若有所思道:“眼瞎倒是有这等好处。”
我听不懂他在说甚么,便没有接话。
走到一处,他忽的叫我将手往左探一探。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按我师父所说将手往左侧一探,按在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上面。我一时没分辨出手下的是何物,便顺着那物的轮廓往上一抚,蓦然碰到了一把杂乱的线团。
这原来是个人头啊。
……
怪怪不得我师父问我会不会害害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