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君恶臣录》羽蛇

6、化蛇

　　二月廿六，天气明朗，云淡风轻，适宜叙旧，更适宜算总账。

　　一大早，楚玄又睡到日上三竿，水足饭饱之后，才慢吞吞换好了衣服。其实高子和辰时已开始在东明殿开始处理政务，之所以跟萧敬川把时间约到未时，实在是因为楚玄不想起得太早。以后如此清闲的日子恐怕也是少了，他还想多悠闲一会儿。

　　幸亏萧敬川对此并不知情，否则难保不在气头上咔嚓了他。

　　但楚玄刚到门口，便被禁卫拦住了：“贵客请留……”

　　楚玄脚步不停，只是一拂衣袖，两名禁卫头重脚轻地噗通栽倒，大门口的两位刚闻声望过来，却见人到眼前。随着两声倒地的闷响，楚玄已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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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明殿位于太和殿的东北侧，最初只是宫中最大的一厢暖阁，位置适宜且景色颇雅致，高子和便常将奏章带至此处，久而久之，他便干脆令人直接将奏章递至东明殿，堂而皇之地将东明殿变成了第二个御书房。

　　二十余年顺风顺水的位极人臣使他习惯了专注于朝廷的倾轧，但有些麻痹了他作为生灵的本能——当他敏锐地听到守在东明殿门前的禁卫倒下的声音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沉不住气的小皇帝终于动手了。”

　　其实他猜想的最终目的还是对的，没想到的只是小皇帝的动手方式而已。

　　他抓起了佩剑——但当来人的身影在他眼中越来越大时，全身的血仿佛瞬间涌到了头顶——他唯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飞身逃走，却听那人慢慢道：“我给你逃走的机会，正好也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长进到什么程度。”

　　来人在他面前站定，虽然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却沉稳如岳峙：“化蛇，你让我很失望。”

　　高子和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矮下去，终于跪倒在地：“属下叩见公子，请恕属下有失远迎。”待他一个头叩下去后，已变回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来人温和地笑笑：“多礼了，你招待的已经很周全了，我不怪你。”

　　“属下……属下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张御医的医术还是很精妙的——现在听懂了吗？”

　　化蛇身体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本来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但现在他才明白，公子已经猜到了，而且是专为此事而来的，他——完了。

　　“属下不知是公子，属下罪该万死！”

　　楚玄在窗边找了个座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柔声问道：“现在，是你自己说，还是需要我问？”

　　“属下……属下……”化蛇犹豫了一下，忽然身体痛苦地一震，一根手指已血淋淋地离开了左手。

　　“我在清河渡等了二十多年，所以现在的耐心不是很好。”楚玄淡淡地说：“既然你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由我来问吧。”

　　“属下……知无不言……”

　　茶杯在楚玄的指尖转动，他微微低头看着化蛇，半晌无声。如果不是当年他的犹豫懦弱，也许便不会造就今天的事情。

　　从他自寒潭脱困而出，到处理完杂事来寻萧惟，中间隔了将近十年时间。十年，对于他来说不过转瞬而已，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太久了，久到足以完成彻底的蜕变。他曾多次在宫墙外徘徊，也曾夜半时分跳上宫殿的垂脊陪着蹲兽们整夜发呆，但他没有勇气去找他，没有勇气对着样貌已经陌生的萧惟问一句：

　　“还记得碧水寒潭中的我吗？”

　　他也没有勇气再一次踏进这个皇宫。

　　最怕变却故人心。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他自问从不肯亏欠人，却也同样怕被辜负。于是那个乌黑色的信物在手中捂热了又变凉，变凉却又忍不住再次拿起。

　　最终，他找了自己信赖的下属，托付他将信物捎去给萧惟，并约在了清河渡相见。

　　“如果他还记得我，就让他来清河渡，如果……他已经忘记了……你也不必来回我了……”

　　至少这样还能留给他一点希望。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被困在寒潭中三百年的光阴，会变的不光是人，连生灵也一样。

　　在那以后，他就在清河渡过起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平凡生活。他像个普通人一样一天天老去，看着自己的双手从细嫩到布满纹理，等了很多个满怀希望的清晨，又过了很多个失望的傍晚。

　　但每当他想离开清河渡时，又总是抱着一丝希冀，想着也许明天就会见到的。万一萧惟真的来了，他错过了怎么办……

　　反正他的生命里有足够的时间来期待。

　　但他没有等到萧惟的到来，反而等到了先皇驾崩的消息。而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庄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皇已经驾崩近两年了。

　　知道消息的那天起，他坐在渡口，看着脚下荡漾的水波出神了很久，然后来到了京城。

　　收回目光，楚玄淡淡地问：“从什么时候，想到冒充我的？”

　　“公子恕罪！”化蛇伏在地上低声说：“是属下鬼迷心窍，属下……从未尝过人间的富贵，是属下一时糊涂！属下……将先皇约去了秣陵口……”

　　楚玄点点头：“他见到信物……怎样？”

　　“先皇……他喜极而泣，甚至肯为属下，不不，为公子肝脑涂地。”

　　楚玄似乎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下去吧。”

　　“属下怕被先皇识破，就尽量模仿公子的神态——当年的事，公子也说了些给属下——但没过几年……先皇还是慢慢有些察觉了，属下……舍不得泼天富贵，就只能……找了皇后，现在的太后，暗中架空了先皇。但先皇……比属下想的还要顽强，属下最后只能……”

　　“萧惟是怎么死的？也是偶感风寒为由？”

　　化蛇没敢接这个话头，只低头说：“太后为他侍疾的时候，在他的饮食药剂里都下了毒……”

　　“太后……”楚玄喃喃低语。化蛇连忙道：“公子，属下还有下情禀告，这宫中不光有太后，还有……”他靠近楚玄低声耳语。

　　楚玄默默听着，不由皱眉，这情况似乎比他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听完之后，他才点点头，又问道：“是萧惟派你出征的？”

　　“是……情势所迫，属下不得不去，但属下对行军布阵一无所知……无奈之下只得用了禁术。”

　　“然后你在垂死之际，用了我的信物？”

　　“公子饶命……”化蛇心底一片冰凉，果然一切都完了：“属下……用公子的信物召唤了重明鸟……血祭了……换回了属下的性命。”

　　楚玄缓缓摇头：“在你漫长的光阴里，人间富贵于你应该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居然为这片刻欢愉残杀同伴。”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属下已经知错了。”

　　楚玄叹了一口气，将手覆在化蛇的头顶，道：“我本不想留你，但我需要给圣上一个交代，圣上也要给百官一个交代，所以我留你的肉身由大檀刑律处置，你做得好的话，我可以考虑为你保留部分元神——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谢过公子。”化蛇重重一个头叩下去，而后直起身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枚流光滟滟的内丹，整个人瞬间苍老了下去。

　　当萧敬川迈入东明殿时，看到的只是年迈苍苍萎靡在地的高子和，还有心事重重目光悠远的楚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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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廿六，风和日丽，却有巨变。

　　皇上以高子和大不敬的罪名，将其暂押天牢。

　　透过从宫中传出去小道消息，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主动过去东明殿，也不明白为什么国师会在东明殿行大不敬之事，甚至不知道究竟他怎样对皇上大不敬。但大部分人仍然觉得国师纵横数十年，这种糊涂案早晚要被压下翻身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暴风骤雨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