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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多年以后,当沈锷再次站在翠微峰下时,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徐温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翠微峰之所以叫做翠微峰,正是因为是廖山最高一峰,鸟飞不过,兽迹灭绝,春迟而夏短,一年中只三四个月山顶才有绿意。故那年大雪封山,一整个冬天山下的人都无法送粮上山,音信也不通。开春后天气转暖,山道上冰雪初融,偏偏往日负责送粮的苍头无故失踪了,掌门便把这件事交给了时年二十岁的沈锷去办。

      其实在此之前,沈锷偶然得知翠微峰上住着这么一人,似乎是先天体弱,青云道长精通医理,他自幼跟着老道长住在道观里养病,鲜少下山。

      午后沈锷几人抵达凌云观,当时徐温穿着敝旧的灰色单衣盘膝坐在院中银杏树下,那银杏树怕已有一百多岁,树冠笼罩着整个院子,苍黑的枝杈舒展开来,分割着院子上方的天空。

      徐温微微低着头发呆,略有些凌乱的碎发遮挡了眉眼,从远处望去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冻得通红的下巴与微敞的衣领中露出的那一截柔嫩的脖颈。

      山间春迟,虽有日光落在树杪间,奈何气温低,老树枝上甚至还有垂挂的细小冰凌反射着太阳光闪闪发亮。树下那石板怕也不比冰凌暖和多少,沈锷心里琢磨着徐温难道不怕冷吗?这样坐在风中。

      少年周身自带一种让生人止步的疏离,沈锷还在想如何搭讪,身后的苏泠泉已飞快地奔了上去,雀跃道:“徐温,我们给你送粮来了。”

      苏泠泉是郡守苏绍与掌门程雪的千金,也是桐门唯一的女弟子,故苏泠泉在桐城这地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丝毫不逊色于南北两朝的公主、郡主。

      少年是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的,一双眼充满茫然,又过了片刻后,他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才有了焦点,安静地注视着苏泠泉,眼神警惕如猫,沈锷望见他那个眼神,心里打了个机灵,直觉是出事了,莫名地对那少年生出一分怜悯。他一时有点恍惚,觉得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因为无助,对人十分提防的模样。

      “我带了桂花糕给你,是让惠芳斋的师傅现做的,我一路上都拿羊毛毯子裹在食盒外,糕点还是热的呢。”苏泠泉的声音清甜如饴,麻利地打开手中食盒,托出一盘微微冒着热气卖相精巧的点心,献宝似的递上去一块,“徐温,你快吃啊。”

      少年盯着那糕点看了一眼,手反而往身后缩了缩,没有接。

      沈锷眼尖,一瞥间瞧见了他手背上生了好几处冻疮,冻疮于沈锷来说就太熟悉了,从前那些无家可归的日子里,他可没少生这玩意儿,有段日子他孤身一人,白日在郊野与野狗夺食,晚上躺在柴垛旁取暖,病了就听天由命,缩成一团自生自灭,最难熬的还是冬天,饥寒交迫,绝望地等死,又绝望地活下来。

      沈锷出神间,少年已站起身,后退了半步,“道长羽化了。”大约是久不与人言,他话说得很慢,嗓音生涩。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惊雷,苏泠泉在极度震惊中,手里的碟子滑落于地,尖叫道:“怎么可能!道长怎么可能突然死了?年前,就上次,我来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身体健朗得紧,还请我吃果子呢。”

      “他是饿死的。”少年说完,转身往大殿方向奔去。

      彼时,沈锷看着十五岁的少年迈过与他膝盖齐高的殿门槛,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大片的阴影中时,心头闪过一阵悸痛,他有点茫然,不知道是为那少年还是为自己。若说是为那少年,他童年起便罹患厄难,一路摸爬滚打过来,过早地熟知人情世故,这些年在桐门为图生存更是历练得喜怒不形于色,隐忍又克制,见人便有三分笑,从来不以真心示人,怎么会同情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呢?所以,还是触景伤情吧!

      那天没有人问徐温为何没被饿死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包括彼时尚且天真烂漫心事外露的苏泠泉。
      那以后也再没有人问起过这件事。而青云道长的身后事,也办得极其简略,甚至潦草,消息灵通的弟子或许会听说住在翠微峰上的老道长走了,但那本来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没有人会对此上心。

      然而这都是沈锷听到看到的。

      在他看不到之处,情形却是这样。

      掌门程雪立在廊庑下隔窗注目了徐温良久,才抬脚向他的房中走去,徐温正坐在榻上低头摆弄几卷册子。

      “温儿。”程雪走到门口,心事重重地叫了他一声。
      徐温略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师父来了。”
      “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徐温手里捏着卷旧书,随手翻了两下,放回书架上,“就快好了。”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程雪犹豫良久,有些惭愧地说道。
      徐温抬起头,眼中忽然露出几分冷光,“受苦的是道长。”与程雪目光一碰,又赌气似的望向了窗外。

      “你在怨师父?”

      程雪的声音中透着徐温不曾见过的虚弱与失望,原来这个冷静果断的女人也有这样的一面,徐温有一瞬的茫然,继而眼中锋芒渐渐散去,声音也软和下去,“师父对徐温天高地厚之恩,徐温不敢有丝毫怨言。”却有一层水汽慢慢自眼底浮起。

      程雪与他对视了一瞬,眼圈慢慢红了,她匆匆转过脸去,盯着窗外檐下的冰凌看了一瞬,说道:“他早年亏负你家人,今虽自损寿元活汝命,亦不足为报,你不用觉得欠他什么。”
      “账不是这么算的。”徐温一字一顿道。

      少年说话时的一仰头,颈部舒展开来,更衬出面颊与下颚间硬朗的弧度,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已有了几分徐让当年的孤勇,只是这眉眼五官,却全无徐让的痕迹,许是随了他母亲。程雪心中一痛,望向窗外去,她盯着那冰凌看了好一会儿,才漫声道:“你怨师父,师父也不怪你,原是你不知当年发生过何事。”

      “不管当年如何,师父这样逼我,于心就忍?”徐温终于吐出压在心底那句话,眼角却有一行清泪滚落,眼神颇有些执拗地盯着程雪。

      程雪深吸了几口气,压下胸口的翻腾,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冷着声音狠心道:“桐门养的本就是心狠手辣的刺客,今日不教,日后为人所诛,也是为师的罪过,我自然是要逼你的。”
      (转)
      过了几日,程雪特意叫了沈锷过去,打量他一瞬后开口问道:“他在翠微峰养病的事情,你先前是知道的吧?”

      沈锷见程雪眉间一片悠远,虽喜怒难辨,他心中却还是一惊,当即恭敬地跪下答道:“旧年的中秋,弟子路过桂园时无意听到师妹说起,不过弟子并没有外传,请掌门明鉴。”当时他与人打赌输了,被支使来给大伙折桂,刚进入桂园就听到苏泠泉与程雪争执什么,苏泠泉似乎是想去翠微峰看什么人,程雪不许。沈锷知道事涉机密,不敢出声,本以为没被发现,不想还是被程雪察觉了。他心里知道既然程雪当时没有惩戒他,今天自然也不会,可心底还是一阵忐忑。

      过了片刻,程雪边示意他起身,边徐徐说道:“他的情形你这两天也都看到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他身子原弱,你作为师兄,又年长他几岁,日后他在弟子居,饮食起居习武学艺上,你多费些心。”

      “照料师弟本就是弟子分内之事,徐师弟身子不好,弟子自会格外留意。”

      程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温儿从前在道观养病的事情桐门上下没有几人知晓,但凡从前上山见到过他的,我已下令他们不许议论,不可外传。我以后把他交给你,若是有人问起他的身世,你该当知道如何应答。”

      温儿,好亲热的称呼!沈锷心中一动,稍稍愣了一下神,便忙朗声道:“徐师弟乃弟子同乡,遇战乱逃难至此,弟子偶然在城中与之相遇,求掌门开恩收留了他。”

      沈锷还是第一次从程雪口中听到对人这样亲切的称呼,又是用这样温柔的口吻。苏泠泉是她的女儿,她也从来都是连姓都叫上,这样宠溺的口吻更是从未有过。

      沈锷不觉疑窦丛生——掌门这般看重,那徐温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程雪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轻咳了一声后低声吩咐道:“很好,你回去吧。”

      沈锷忙收回遐想,恭敬地行礼告退。

      廊庑下一个童仆装束的年轻人捧着盏什么羹汤快步走来,恰与沈锷照面,沈锷认出他是随侍掌门身侧的小瑜,忙拱手,尊称了一声“师兄”。

      小瑜手上不便,笑眯眯冲他点头回礼,步履轻快地步入阁中,放下白瓷盏,一迭声地问:“掌门怎么选了他?我本以为会是刘师兄耿师兄他们呢。”

      程雪端起杯,轻轻吹着里面的汤水,“刘恳耿琦两个自然是妥当的,只是敏慧不足,跟温儿年岁差得又大,怕是不能玩到一起。何况,他们两个太忙了,哪还能分得出精力。”

      小瑜想了想,又说:“那李建斌呢?他人又机灵又会玩年龄也不大,在师兄弟间人缘最好,大家伙都愿意跟他玩儿。”

      程雪放下杯子,缓缓道:“他身后是整个上郡,有这点依凭,自是心高气傲,怕是以后难以全力辅助温儿。”

      小瑜若有所思地点头,“夫人为徐温考虑得可真是周全,倒是让小仆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
      程雪没做声,垂下眼,抚了抚自己袖间的褶皱。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头看,之前的感情戏写得一团乱,改之!19-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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