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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狐【上】 ...

  •   据说,在更衣离去的那个夜晚,有人看到了月色下飘然而去的白衣身影,听到了微风中的悠扬笛声。

      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更衣因死亡憔悴却反而更添凄美的面容,这一切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扣动天皇心弦的双手。

      于是,在母亲去世之后,鹤见羽终于、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鸟羽天皇。

      说实话,鹤见羽厌恶她的这位父亲,尤其厌恶对方在得知自己的名字之后,流露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了然。

      “衣子她,果然是深爱着我啊。”

      不,母亲爱的人是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所想到的,她所祝福的,只有我。鹤见羽在心里冷漠地想着,面上却只是低下头,任那头与母亲相似的黑发滑落肩头。

      “羽这么年幼,还是应该被托付给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御扶养。”鸟羽天皇这么自言自语。

      然后,鹤见羽便被归入了鸟羽天皇的宠妃玉藻的名下,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征询她的意见,她也一直像认命的笼中鸟那样温柔恭顺。

      还不到时候,鹤见羽暗暗对自己说,她还要等,等玉藻暴露、天皇殒命、崇德与后白河相争,等宫中大乱,等囚笼断折。

      是的,鹤见羽能够未卜先知,或者说,命运的轨迹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犹如被自然的鬼斧神工凿刻出的沟壑山川,棱角分明、不可磨灭。她生而知之。

      “你身上不祥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了。”在又一次偶遇前来渡魂的鬼使白后,对方严肃地这样告诉她。

      “可我现在是在皇宫里。”

      “难道你想不明白?”鬼使黑逗弄似的拍了拍鹤见羽的脑袋,“鬼神固然难见,人心险恶常有。”

      “……玉藻女御受眷正盛,贤良之名遍传四方,而且天皇亲自为她追寻出了高贵的出身。我如今被记在女御名下,其实是为她添了一位子嗣,拦住了那些因为她无所出而反对她地位更进一步的臣子……”鹤见羽说着,缓缓垂下眼帘,“所以,我必须要死。”

      “你不会死。”鬼使白阻止了鹤见羽接下来的话,“我们身为鬼使,不会违背命运,但也不会任由凡人滥用巫蛊,干涉轮回——在你的名字被从生死簿上勾去之前,你绝不会死去。”

      “……大人真是能让人感到安心的存在。”鹤见羽笑了起来,“如果我死去时是由您渡魂,那黄泉路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小女孩你就要害怕了吗?”鬼使黑说着,晃了晃自己的镰刀。

      “也不会。”鹤见羽摇摇头,平静地回答道,“我只是害怕忘记,不想去喝那碗孟婆汤——而且,幸福地活下去,这也是母亲对我的期盼。”

      “……啧,吓不住的小孩子真没有意思。”鬼使黑沉默片刻,站直了身子,“有人过来了,我们先走一步。”

      鹤见羽注视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缓缓散去。与此同时,一道恭敬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姬君,女御请您过去。”

      虽然鹤见羽如今是玉藻名义上的女儿,但鸟羽天皇听说她“思念母亲、常有恍惚”,便恩准了鹤见羽暂时留在原来的住处,睹物思人,寄托哀念之情。

      对于此事,玉藻没有什么表示。她只是常常会派贴身的女房送来一些精致的吃食、华美的衣物,偶尔邀鹤见羽到她的殿里弹琴对诗。

      就像今天一样。

      “今夜月色怡人。”

      “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宫中的女性似乎都格外喜爱仰望月亮。

      不过,遥望着空中的圆月,鹤见羽突然间意识到,她的那位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一个月有余了。

      “羽姬在看着月亮的时候,会思念桐壶更衣吗?”玉藻问道——原本显得冒犯的话语,在她此刻说来,却仿佛同病相怜之人间的慰藉。

      “……会的。”

      “会很悲伤,很寂寞吗?”

      “不会。”鹤见羽这一次回答得很干脆。

      “哦?”

      “母亲离开了这个人世,但她却永远留在我的世界里陪伴我……在我眼中,月亮就是母亲的那双眸子,流水便是她的那袭长发,迎春之花含苞待放的是她的笑靥……她无处不在。”

      “原来是这样。”玉藻怔忡地喃喃着,片刻后回过神来,发出遣眷的笑声,“羽姬这么说,难道不怕我会生气吗?”

      “因为您没有什么可生气的。”鹤见羽说,“我曾用睁眼的那一刻至现在的时光去将母亲印在我的脑海里。而现在,我也在记住您。”

      “那么,我又是什么呢?”

      “星星,”鹤见羽说,“您是星星。”

      “……流波、将月去……”女孩用微不可查的声音颤抖地呢喃着,“潮水带星来。”

      隐约间,水光在她的眼角转瞬即逝。

      ……

      鹤见羽生而知之。从她看见玉藻的那一刻起,她清楚地听到自己被埋葬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发出了呼唤。

      【亲近他,交好他,让他带你离开京都吧。】

      没错,鹤见羽可以确定,这位玉藻,这位混入宫中的九尾狐,是“他”。

      ……

      那天晚上,玉藻同鹤见羽又聊了许久,直到最后星河欲曙,她便自然地留下了鹤见羽宿在殿内。

      鹤见羽清楚,这夜意外之下的真情流露,已经使她得到了玉藻的好感。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就此顺理成章地待在对方身边。

      但到了第二天,鹤见羽依然选择了离开。只不过,在即将步出殿门时,她回首向玉藻的寝屋遥遥地凝视了一眼——尽管,她只看到了殿内曲折繁复的布置。

      而寝屋内,早已醒来的狐妖也若有所感地向门外投去了深深一瞥。

      “女御,”她的一位贴身女房走了进来,“安倍晴明权博士已从阴阳寮动身。”

      “是吗。”玉藻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抬手拂过女房的面庞。下一刻,原本站在那里的女人,顿时化作了被夹在修长手指间的纸片。

      “来吧,安倍晴明……让我看看,你是否能解开我给出的难题。”

      ……

      淑景舍前。

      鹤见羽缓缓拨动琴弦——或许是因为拥有了母亲的记忆,原本不善丝竹的她逐渐学会了奏乐。

      当然,即便如此,她弹奏出的音律对于面前的人来说也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哼,心神不宁、指法凌乱,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就要沦落到和那群虫子为伍了。与其这样,你倒不如直接让那两个鬼使引你到地府重新投胎去。”凭空出现的白发男子拂开了鹤见羽的手。

      尽管被受到了这番尖刻的嘲弄,但鹤见羽的神色依然平静,她自然地收回手,款款起身,腾出位置,“那么,还请琴师大人赐教了。”

      “你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我的音乐吗?”白衣男子嘴上不饶人地说着,却依然干脆地在鹤见羽原先的位子上坐下,“不过,看在你真心求我的份上,安静地听吧。”

      袅袅琴音在殿中萦绕,专心抚琴的男子白衣如云,看来颇有出尘之感——有谁能想到他是一个妖呢?

      妖琴师,寄身在古琴中,能以音律操纵人心的妖怪,来历不知,身份成谜,总是以凉薄的性格示人。

      但鹤见羽愿意信任他,因为他是桐壶更衣为她留下的礼物。

      她还记得他们的那场谈话。

      “你的母亲?哼,被一群虫子埋没了天赋,又被另一只虫子蒙蔽了理智——竟然将我的音乐浪费在乞求他人的爱怜之上,真是滑稽而荒唐。”

      “是这样吗,可如果不是您不屑一顾的、我的母亲的灵力,现在您早已魂飞魄散了吧——您的琴音是否从阴阳师手中保全了您呢?甚至,它连为母亲夺得天皇的盛宠都没有做到。”

      “怎么,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心智混乱癫狂地死去了?”

      “您当然能够杀死我,哪怕是乡野的村夫都能用镰刀割断我的喉咙。可是,就如您的音律无法让天皇给予母亲专一长久的爱一样,您也无法改变我对母亲的爱,无法让我对轻蔑母亲的言论妥协。”

      “感人的亲情,”妖琴师勾起了一个嘲弄的笑,“那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吗?”

      “她把自己仅剩的气数给了我,让我在鬼使来渡魂的时候在他们心上弹一支曲子。”

      “看吧,正因我的琴音,她的记忆才能如此完好地纠缠在那个鬼使身上,你才能得到他们的庇护。”

      “在她死的时候,我听到她的愿望了。她想让你活下去,代她活下去,美满、幸福、万千宠爱——你觉得,她爱的真的是‘你’吗?”

      “那又怎么样呢。”鹤见羽抬头凝视着妖琴师,“除了母亲,还有人会在我垂死之时将我抱入怀中,还有人会希望我幸福吗?”

      “我愿意按照母亲的期望活下去,替她夺得那些她渴望却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你对她的真实想法并不惊讶。”

      “因为我早已明白这一点并做出了决定。我说过,我爱母亲,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她——即便是同能够辩识人心的您相较。”

      “哼,真是狂妄啊。也好,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当做弹琴间途的消遣也未尝不可。”

      就在鹤见羽垂眸默默陷入回忆之时,琴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妖琴师已消失不见,透过竹丛,隐约可以看见一道人影正穿过小径寻来。

      仅在片刻后,一个身着狩衣的清俊青年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在猝不及防间,与鹤见羽的目光相交。

      “在下听到琴音悦耳,便不由自主地寻来,”来人微微低头移开了视线,欠身行礼,“多有冒犯,望姬君见谅。”

      “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勿再逗留。”鹤见羽以袖掩面——按照规矩,贵族女子不宜在陌生男子面前露出真容,尽管她尚未成年,但在宫中行事仍不得不有所顾忌——说道,“若被前来的女房误会,多少有损大人清誉。”

      “在下,啊……”那个青年突然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没想到姬君竟未卜先知——的确正有女房前来这里——请姬君见谅,容许在下用咒术隐藏身形离开。”

      “咒术……您是阴阳师?”鹤见羽叫住了准备施法的青年,“那能否劳烦大人也将我暂时隐去?”

      “自然没有问题。”青年答应着,顷刻间便放出结界笼罩了两人,“另外,在下只是一届阴阳师权博士,当不得姬君的‘大人’之称。”

      就在这时,先前被阴阳师察觉到的那两位女房也从竹林中走出,她们一边缓步而行,一边低声交谈。

      “虽说姬君年幼丧母,但却因此一举重回主上视线,并且归入了玉藻女御的名下,这……未尝是件坏事。”

      “只是姬君未经精心教导,在礼法才识方面,恐怕会颇惹玉藻女御费心。”

      眼见两位女御的身影没入了殿门,阴阳师才轻声道:“原来您就是那位‘羽姬’。”

      “怎么,莫非您以为会看到一个因‘攀上枝头’而飞扬跋扈的无礼之徒?”

      “当然不,”青年翘起了嘴角,“许多事只需稍加思索,便可知其并非谣传所言——然而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如此,谣言只会止于智者。”

      “而您就是那智者之一,是吗?”鹤见羽望着阴阳师,补完了他的未尽之意。她笑起来,露在抬起衣袖之外的眉眼因此越发生动柔和。

      “不敢当此夸奖。”青年嘴上回以谦词,嘴角的笑容却仿佛传说里的白狐般狡黠。

      “那么,我能否知道您这位智者的姓名?”

      “在下安倍晴明。”

      鹤见羽放下了掩面的衣袖,低头拨动琴弦,流水般的琴音便从指尖淌出,又戛然而止。

      “世人道尽,流水薄情。唯青山,知其一心东归去。”

      ……

      待两位女房找到“一直在竹林中弹琴,因而与她们错过”的姬君时,鹤见羽垂在水袖中的手里已多了一张纸人式神。

      “既然姬君以高山流水赠我,那我便以此送姬君。若遭邪魅缠身之事,可凭此呼唤晴明姓名,在下闻之必来尽此身之能。”

      阴阳师的诺言依稀还在耳畔飘荡,鹤见羽漫不经心地听着女房苦口婆心的劝诫,心里却在思索:

      这位未来集天地造化的大阴阳师,究竟是寻着琴音而来,还是追着妖琴师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妖气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鸟羽天皇是1103—1156,传说中的大天狗原身崇德天皇是1119—1164,而安倍晴明是921—1005,我调整了一下时间和人物关系,同时把藤原家的权势减弱,增强了皇权的威力
    另外,正史里的安倍晴明没有当过阴阳权博士,倒是当过阴阳助、天文博士
    还有,关于女主名字的问题,我发现日本的天皇貌似没有姓?那他的子女们怎么办?因为没有搜到什么具体的案例,我就把这个取名的问题模糊处理了
    顺便再说一下,鹤见羽对玉藻时的“流波将月去……”,出自杨广的春江花月夜
    我对和歌没了解,遇到这种需要风雅装逼的场合就拿古诗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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