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归去来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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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羽放走李白，选择留下。
这并非因为她不愿离开，而是在见到“神”的真身之后，她就能够尝试靠自己赢得自由。
她的“梦”终究是会醒的，梦中的自由，不值得李白以身负重伤为代价替她换取。
……
像往常一样，月读再次接管了荒的躯壳。
“大人今天带来的茶是'文君嫩绿'啊。”水汽盈盈间，少女缓缓端起了杯盏。
“怎么。”月读打量着杯中弯如燕尾的青色随水舒展——文君嫩绿，这是他的那个半身亲手栽植出的茶。
“大人不曾听说过吗……想来也是，”鹤淡淡地笑了笑，“'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表明心迹，文君则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了。”
“这么说来，大人既对'文君嫩绿'无甚兴趣，那大概也不在意以前所带之茶的名字了。”说话时，少女的神情在不知不觉间变浅，仿佛皎皎云中月，坠入皑皑山上雪。
月读望着少女，一时无言以对，却又茫然不知症结所在。
少女或许精通茶道，他的半身对茶大概也有所涉略，但他却毫不在乎这些东西，更无意勉强自己花费心思。
反正无论如何，他的信徒都会为他献上最好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亦不甚惜，茶也不外乎如此。
“您以前带来的茶，叫'恩施玉露'。”少女伸指在桌案上比划着字迹，“恩施一为地名，又可做天赐恩惠之解。”
“除此之外还有'阳羡茶'，生于向阳山崖的茶中上品，'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只不过，这贡品是在无数采茶人堕下崖颠的尸骨上长起来的。
这句话鹤见羽没有说出口，毕竟那样未免太过不识趣。尽管她心中明白，眼前的神所目睹过的死亡与屠戮远多于她，如今已不再易被触动。
准确地说，他人口中的故事对月读而言，和他观望人世间的千百年没什么不同，都只是话本折子里的老套故事罢了。
所以要想让他放她走……
烹茶温酒，对弈听风。这种种事情月读也曾见鹤和那个凡人用来消遣，但当他亲身经历，却总下意识地认为少女对自己有些不同。
当她从檐下走出来迎他时，当她在他的杯中缀上浅花时，当她于闲暇间谈起往事时，月读会问自己：她也是这样对待那个凡人的吗？
月读使用荒的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彻底把控了这具身体。
高天之上的神，终于接过了自己凡人一面的象征。
而就在那一天，鹤突然对他提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
“为我下一场雪，好吗？”
月读答应了。
洁白如云、轻盈似羽的雪瓣乘风而来。鹤和月读一路沿着海岸行走，最终停在了当初少女让李白离开的地方。
“鹤这种生物，和雪其实很像吧。”鹤见羽凝视着在掌心凋零无踪的雪花，对月读说道。
“为何。”
“我常常想，雪大概是为了看这人间，才拼着香消玉殒从天上降下……我没有那样的决意，却想要见到同样的风景，着实太贪心了。”
“你想离开。”
“嗯。”少女抬起头，伸出手，“做个约定如何，我离开这里，去看大漠孤烟、看瀚海阑干。而当我回来之时……千般景色，百转悲欢，都只说与您听。”
月读没有说话，他望着鹤见羽，纷纷的白雪已覆满了她的黑发。
鹤见羽也回望着月读，他丝毫未染雪色，因为从始至终，一股无形的力量都在将他与外界的事物划出云泥之别。
这就是神的力量，神无意中的、铭入骨髓的傲慢。
……
大唐，长安。
李白写过很多诗句，但即便在醉眼朦胧中他仍能意识到，今天这个格外不同。
在长安的门户朱雀门，注入剑气，浇上酒魂，刻下将与之一同屹立，形灭而神仍存的千古印记。
“欲上青天揽明月。”
李白望着他随心从剑锋下流出的文字，突然间没有了兴致。
自回来以后，他曾几次再度出海，却都一无所获。青天难上，蓬莱难寻，佳人亦难再得。
青年想着，转过身，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你说要带我去你的家乡，现在还是这样吗？”
“当然。”李白笑起来，此刻的他眸中带着鲜明清澈的欢喜——或许他其实一直都未真正醉过——“我对鹤说过的话，永远不变。”
“不过在那之前，还要委屈一下鹤，”青年和以前一样抱起了少女，“这里的治安官就要来了，做完坏事的我要连累鹤一起逃命啦。”
……
月读拿走了荒的身体有多久，荒就和他在岛上等了多久。
而等到最后，来到岛上的却是那个凡人——不，月读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正被什么改造和扭曲。
“她走了。”青年将一堆写满娟秀字体的纸给了月读，“战场上我和令狐伤比剑却遭到暗算，她救了我，然后就被'正史'排斥出了这个世界。”
“当初我和她四处游历时，她一直在写游记，还让我帮忙修改，说是要送给一个照拂过她的人……没想到竟然是你。”
送到了书信，李白便不再多言，他回到昔日鹤见羽居住的地方——那里的草木仍然葱茏，只是不会再有人停驻。
而被独自留在原地的月读则读起一封封书信。
【见字如晤，
今日同长庚一起拜访了陆羽，他当真不负“茶圣”之名，不仅通晓茶道，为人也如茶般令人心旷神怡。
说起茶道，鸿渐——这是陆羽的字——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当人能够随意选择茶的种类时，他的决定往往是由其内在所驱使。
说实话，最初您送我“不知春”茶时，我着实惊讶，甚至有些惊喜。毕竟，我只是在和长庚的闲谈中，偶然说起了“朝朝不见月，岁岁不知春”。
但没有想到，您竟记在了心里。
然而之后您送来的“恩施玉露”、阳羡茶却清楚地告诉我，一切只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我不爱这两样茶，我和长庚说过，我名义上的父亲喜欢这种奢侈的东西，我厌恶他，所以恨屋及乌。
……
我常觉得您当真像月亮，时而满月，时而如弦，时而孤高，时而近人。
但后来我意识到，您只是“神”。
……
如果我还能回去，这封信我会毁掉，只留那些让人愉快的游记。
而若我彻底离开，长庚会把它交给你——无论如何，我曾被您触动，终究不想欺瞒。
最后，我和长庚游历时听说了一句诗词，我们都很喜欢，这里与你共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祝君安好，长乐无忧。】
信纸飘落在地，荒获得了久违的、对身体的掌控。
然后他竟然笑了出来，笑得有些癫狂。
占据了他的身体如何，禁止他说出姓名又如何？
送去“不知春”的是他，将牡丹改为青莲的是他，为她献上一切合心之物的，全都是他，是“荒”。
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降临了这座岛屿，仿佛要将一切埋葬。
李白站在宫殿的庭院内，满鬓青丝就这么与白雪融为一体。
他的身形逐渐虚幻起来，错误的历史与天道的眷顾以他为战场交锋。
最终，青年在大雪中化为了凤凰，他有着洁白的羽毛，宛如鹤一样。
凤兮凤兮归故乡，翱游四海求其凰。
……
与此同时，高天原。
“天道方才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你难道还要执迷——”天照看清坐在云端的月读后，停住了脚步，“弟弟？”
“姐姐。”月读平静的转过身，仿佛他的黑发没有披满月辉似的白。
“你这是……”
“那些不重要了。”月读摇摇头，走近他的姐姐，“我该如何去爱人？”
“你为什么突然间问——”
“有人大概会高兴看到我这么做，虽然我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她。”
千载红尘君未老，一夜青丝化飞霜。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归去来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