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快快快,怎么到了这时鸡还没杀干净,动作利索些!”
      那杀鸡的小伙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那管家嘱咐道:“说杀四只就要四只,四喜临门,鸡汤白斩红脍炙烤都要有。”
      杀鸡的小伙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么······”
      那听的人道:“少说话,今天上头气氛不对······”
      那杀鸡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桂总管!”突然有人脸色苍白,急碌碌跑来,“那人、那人跑了!”
      沈长策躲在墙后,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有人道:“这边没有,你去那边看看!”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么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等那人声音远了,沈长策才从那墙边出来,东张西望,弯着身子一路藏一路走。好在这李家有后园有花草,又是假石亭台,藏住一个从来安静的人绰绰有余。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一次与伏江一起,一次他自己来的。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因此他兜转了好几圈,冒着几次差点被发现的风险,才终于来到了个眼熟的地方。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这李宅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找他沈长策,那看着香炉亭子的人此时不在。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水上本是空旷之地,没有太多遮挡物,别处一眼就能望见那水上的行人。他本不该往那处走。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面色苍白眼睛漆黑的少年,每走一步浑身伤口都撕痛不止。他步履蹒跚,目却不偏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为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
      他走到香炉前,他看到香炉后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衣袂带云。
      那老人慈眉善目,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无动于衷。
      沈长策盯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榆丁?”
      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
      沈长策双腿一弯,他朝他跪了下来。
      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谁都要求神仙,无能为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
      榆丁只是看着他,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沈长策仰头望他:“伏江······伏江病了。”
      榆丁长叹道:“伏江病了很久了。”
      沈长策低声:“求你救救他!”
      榆丁却闭上眼睛,神色似有哀痛:“我救不了他。他这病病了上万年。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他便病了。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
      沈长策看着他发怔。万年、万年······
      榆丁道:“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
      沈长策忙问:“什么药?”
      榆丁看着他,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
      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只停顿了片刻便道:“只有他的死能救他。”
      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么意思?”
      榆丁叹道:“人能用死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么摆脱这种痛苦呢?”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为,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为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为‘人’。”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欲。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阴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后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死亡。”
      榆丁抚须道:“为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后来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
      “他造出万物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爱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爱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死,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插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么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污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爱,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后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死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为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污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干干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为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为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后,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为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为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死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死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棒。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么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色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么,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为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为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为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死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沉吟道:“他爱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揉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爱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为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干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后会像他那般忍不住插手。”
      沈长策抬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抬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爱护他的人。清晏是为了恨他而生,你是为了爱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女女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么,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色恍惚,双眼又死又沉,脸上和嘴唇也如死人一般没有血色,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鸡鸭鱼肉,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为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么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后有什么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沉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色,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为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色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么?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色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色:“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为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么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么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为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体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胸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为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干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色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后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胸,浑身上下没什么精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么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污秽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后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抽了,两眼翻了白。他死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黄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为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么。”
      为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死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胸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欲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么。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荡漾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荡漾不止。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后岂不是会痛苦。”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连爱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么?”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
      伏江一怔。
      “求求你!求求你!”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又哭又闹,过来跪在伏江面前。
      沈长策也劝他:“他求你了。”
      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一下一下,砸得满地的血:“求你!求你!”
      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求我?”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胸口愈加发闷,又依着沈长策的胸口,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
      “为何人求我,我都得答应,我自己求自己的,却不该圆满。”
      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我是人,不可用仙法。可我又是神仙,我不该应了这恳求。那便是为人的我可杀他,但将来为仙的我会痛苦······”
      伏江的话语无伦次,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
      沈长策低头一看,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发白的唇却还在动着:“可来世的后悔是来世的,他痛他苦,与我现在没有半点关系。”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为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因为伏江不会死,他没有来世。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伏江心口忽的一抽,又把手放在沈长策的胸口。就像给沈长策治疗皮肉的伤痛一般,他嘴里道:“不疼不疼。”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他又问李小公子:“是谁让你下毒?”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么都一股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我······我手下有两人,家中被妖怪端了,他们把您当妖怪,便想报复······我是信了他们的道!”
      伏江听了便沉吟:“妖······”
      那李小公子一听伏江口气软了,对清晏所说的又信了几分,忙道:“是!是!都怪妖,都怪妖!这世上要是没了妖,也不会混乱至此······”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沈长策道:“别说了。”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他皱着眉头,人竟好似已经昏睡过去。但片刻后他又低声道:“走吧。”
      平福镇的夜凄清,阴沉沉,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伏江缩在沈长策怀中,病人该静养。他的病更重了。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的手指一点点触着沈长策的脸,他脸上的伤便一道道痊愈。忽然手指突然一僵,突然捂向自己的胸口。
      “伏江?”
      沈长策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惜。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摸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沈长策低下头,眼神忽地一滞。夜里的光昏暗,沈长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