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6、冰融

　　她扯下肩上的毛巾，歪着脖子擦头发：“你妈妈过完年会来瀛洲。”

　　我默默站着，忘了眨眼睛。
　　妈妈，十年未见的妈妈，还能叫妈妈吗？

　　孟一一叹了口气：“到时候见一面吧。”

　　“我可以不见她吗？”我问。

　　我不想见那个人。
　　一个跟着男人跑不要我的女人，不配我叫她妈妈。

　　花果香似乎浓了些。我抬起头，她正朝我步步逼近。我本能后退，却被她用力捏住手腕。

　　我和她都是和人保持至少一米距离的人，平时在家里，我们说话习惯隔着两米。像情人一样四目相对，我对此缺乏应对经验。

　　从她寂静的瞳孔，我看见一个软弱却故作坚定的自己。我感觉到心在颤抖。

　　孟一一神情严肃，“如果我让你去见她呢？”

　　“那我就去见吧。对您的命令，我不能违背，不是吗？”我这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挤出去，浑身有气无力。

　　她出乎意料地摸了下我的头，第一次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孟守愚，我们每个人都是制造回忆的机器。一个没有母亲记忆的孩子，终身都像个流浪儿。”

　　如此温柔的动作和话语，我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心底依旧寒凉。

　　“我本来就没有。”

　　“不，你有，只是她让你绝望、伤心，你也有父亲，可是父亲也让你绝望。但是未来还很长，终有一天，当你发现破碎都剩不下，你会连破碎也怀念。”

　　我跟着就扬声反驳：“不，我不会，永远不会。”

　　我的声音清晰无比，就和我的愤怒一样绝对。“我恨他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世上？我就这么贱，来世上走一遭就为混一段破碎的旅程。我从来不想来这儿，我没有选择。我情愿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比一对徒有虚名的父母强。”

　　见她要开口，我不给她机会：“你是不是又要说，如果我是孤儿，我就没有你这么好的姑姑？”
　　我瞪着她微笑：“就连你，孟一一，也不是我想要的。”

　　“是，这些都不是你选择的，也不是我选择的。人生来不公平，但不公平原本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她又摸了下我的头，目光充满怜惜，“你知道吗，当初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我就提出将你打掉。我跟你奶奶说，生下来不过是让世上又多一个不幸的人。”

　　“他们应该听你的，你是明智的。”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退泪意。

　　若不曾来到这里，我不会连地狱都向往。

　　我吸吸鼻子：“为什么没有打掉我呢？”

　　“因为没有人同意。你爸爸那时还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你妈妈还对家庭生活有残余的幻想。而你奶奶，她喜欢孩子。她已经对丈夫和儿子死心，将快乐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未知的新生命上。她期待着，你的出生能给我们这个一屋子神经病的家带来生机。”

　　“呵呵，奶奶最后应该死心了吧？她的儿子越变越坏，将全家拖进更黑更绝望的深渊，甚至连她一双儿女形同仇人。这些蠢货真是该死，害了你还要害我。”

　　孟一一轻轻抓住我的肩膀：“可我爬出来了。你别忘了，你只有个杀人犯爸爸和懦弱无能的妈妈，而我，不仅有个杀人犯哥哥，我还有个半疯癫爸爸、歇斯底里的妈妈，我还有你，一个不应该由我来抚养的小侄女。”

　　我的眼泪仅够将睫毛打湿，眨眨眼就看不见了。

　　是的，孟一一当年比我更难。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几个孟一一，像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逆天改命。

　　这种违背教育学的奇迹十几亿人里才能出一个。我自认没那么厉害。

　　“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她察觉到我未能说出口的意思。

　　“当年我只会唱歌，而你成绩好，还会跳舞、会钢琴、大提琴，唱歌也不错，你的选择比我多得多。”

　　我不由睁大眼：“你同意我进娱乐圈了？”

　　“我从来就没反对过，只是我不会帮助你。将来要走的路，你得自己想办法达成。”她定定看着我，“你需要好好想清楚，娱乐圈说起来就三个字，可你到底想做什么？歌手、演员、综艺主持、舞者还是演奏家，你得将目标设立得更具体一些，不然要走数不清的弯路。”

　　我灵魂深处名叫亲情的那根弦突地响了一声。

　　不再是冰冷的命令与说教，孟一一终于有了温度。她以往只告诉我方向，今天却说到很多细节，像个充满智慧的人生导师。

　　我贪婪望着她：“您今天好像很不一样。”

　　“是吗？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怒无常，今天刚好心情不错，就多和你说两句。”她故意神秘一笑，“是不是感觉我变得好相处了？还是那句话，当你不再为崎岖的路叹息，世间路都可以任你独行。”

　　所以要不停磨炼我，真是变态。

　　好吧，姑且就当她是好心。既然今天是个黄道吉日，那绝对不能放过。

　　我再次开口讨钱：“以后能不能给我零用钱？”

　　张管家将我的衣食住行全部包了，但我没有一分钱可支配财产，真不方便。

　　“你会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想想怎么自己挣钱呢？花我给的钱，你还是不开心。”

　　孟一一不为所动，我只好乖乖闭嘴。

　　今天的气氛实在和谐，我躺到床上仍觉得晕晕乎乎。

　　她怎么就毫无预兆变仁慈了呢？真是想不通。

　　我望着天花板笑笑，管她的，反正她仁慈我能快乐点，只管享受就好。

　　孟一一的仁慈没有如我所担忧那般倏忽消散，比起过去十几年，她真的亲切多了。

　　她第一次亲自带我去瀛洲各种口味的餐厅。和大明星姑姑同进同出，走路也同手同脚，感觉妙极了。

　　我们共进中餐、晚餐，食欲蓬勃。更难得的是，除夕晚上，我第一次躺在她的大床上，我们肩并肩聊天守岁。

　　孟一一卧室的格局别致，四面白墙，整体感觉开阔简洁。除了床边有个小茶几，室内没有任何其他家具。中空处躺着一座大浴缸，从床上可以直接跨进去。

　　我捏着被子四处乱看，目光落在深紫色的灯芯绒窗帘上。富有垂坠感的帘子布满菱形图案，那些香槟色线条像极了监狱门口的铁丝网。

　　“你不觉得压抑吗？”我问。

　　“不会比你的黑色窗帘更压抑。”

　　想想也是，我的卧室像个长年不见阳光的灵异之地，比她的好不了多少。

　　我鼓起勇气问她：“她们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像你么？”

　　“你说呢？你希望自己像谁？”

　　她的不配合让我有些心塞，这不是废话吗？比起那个只提供过一颗精子的该死父亲，当然是像孟一一更好。

　　我只是有些没信心，我觉得我不像她，因为我骨子里很无能。

　　她忽然从被子里抓了下我的手：“你想像谁，你就能像谁。如果你想像我，你终有一日会成为我。”

　　这么多年，我的心脏早就长成一颗带孔的莲蓬，每一个小孔都鲜血淋漓。多少次我对着它发誓，这些洞我要一个一个填满，用快乐填满。然后，独立于天地间，再也不对任何人哭泣求饶。

　　然而此刻，一股暖流淌过心间，流经每一处破碎和褶皱。破碎不能修补，褶皱不能平复，但心脏是暖的。

　　这种足以蛊惑我的温馨气氛让我放松警惕。

　　我小声问出埋藏许久的困惑：“你跟容阿姨在一起是怎么样的？我总是害怕看见她。”

　　“为什么要怕她？”

　　我扭头看着孟一一，她眉头微拧，细密的眉毛根根分明，一双桃花眼弯得几乎看不见眼白。她是真的不理解。

　　“看到她，我就像看到英国女王，我，我会自卑。难道你面对她时不自卑吗？像我们这种出身，先天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