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29、绝裂

　　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盖晓娇怯怯看着我。大门还敞着。

　　她倚在门沿后，穿着我的旧衣服，黑色条纹上衣和米色碎花裙的搭配，掩盖住她原先那股木讷，还有土气。之前几次见她，她都像一颗粘着泥的红番薯，皮肤黝黑且厚实，感觉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

　　此刻换一身装扮，番薯洗是洗干净了，就是皮——真不一般“厚”。

　　她住在我家，穿我的衣服，讨好我的姑姑，真是，真是……她跟盖新田一样的厚嘴唇越看越讨厌。

　　一个月内在我五脏六腑里，那熄了又燃、燃了又熄的怒火星子倏地被引燃，我冲上去直接踢了她一脚。

　　“孟守愚。”我听见孟一一叫我，她头回在声音里如此峥嵘毕露。

　　我转头扫她一眼，呼吸缓了缓。我再次告诉自己，我是来谈正事的，我要冷静。

　　“出去。”我冲着盖晓娇命令道。

　　她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膝盖下沾着我的平底鞋印。

　　“你不会听人话吗？我让你出去，你听不见？这里是我家。”

　　盖晓娇侧头看向孟一一。

　　“你到楼下蛋糕店坐坐，多坐会，回来的时候替我带一份法棍。”孟一一递给她一百现金，语气温柔和煦。

　　呵，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土包子是她侄女呢。

　　我憋着气，直到两道大门相继关上。

　　“为什么要让她住到家里来？她爸爸就是个祸害，害你和姑父被骂得这么惨。这样你都要帮他养女儿？”我的怒气迫不及待发作。“赶她走，我不许她穿我的衣服。对了，她这几天不会睡在我的房间吧？”

　　一想到这点，我哪哪都不舒服。

　　“你搞错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孟一一双目森寒看着我。“你只是个寄居者。”

　　我被这冰冷至极的话冻到彻底傻掉。她说的是人话吗？她真的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姑姑？
　　我盯着她，久久说不出话。

　　“你可真够自私的，自己不要的旧衣服也不许我送人，那一柜子旧衣服要留着生蛆吗？”

　　那些旧衣服我还打算继续穿的。
　　我两排牙齿颤巍巍上下撞击，一分钟，也许两分钟，不该再沉默了。

　　“本来我今天是想和你求证，现在没有那个必要了。杀死双胞胎亲哥哥的事，你这种没人性的肯定能做出来。你说过，做慈善要判断那个人处于灾难链条的哪一环，能挽救的尽量挽救。你没有说出口的是，对灾难的源头要采取毁灭的态度。我爸就是灾难的源头，他一次次铸成大祸，所以你要毁掉他。”

　　就一拍两散吧，我没必要再压抑，我要痛痛快快骂一顿。

　　“我真是搞不懂你，也许你脑子真的有毛病。”我的手指几乎碰到她披散至肩膀的头发，“你的钱多得花不完，就算他出来混吃等死又怎么样，你养着他不行吗？难道你养不起？愿意对着不相干的人到处撒钱，也不肯救济下自己的亲哥哥。你到底有什么病？还是你们有钱人血液里就带这种只爱陌生人的虚伪基因？你醒醒吧，顾彼不是你的亲人，除了我，你在这世上还有一个血缘至亲。”

　　“你想说的不止于此吧？我不该到处撒钱，我应该将所有钱都留给你，房子、股票、基金、顾彼的遗产，我应该全留给你，那样你就不嫌我虚伪了，对吗？”孟一一左右两道睫毛陡然向上一扇。

　　我忽而难以辩驳。

　　是这样吗？当她给这个发钱、给那个发钱时，我曾经有心情波动吗？好像有。

　　接下来的她面容失和，肃杀之气从头发里溢出，浑然像个女恶煞。

　　“知道为什么我叫孟一吗？我们这对双胞胎还没出世已经有了名字，大的叫孟一，小的叫孟晓。那个人出生比我早。原本该叫孟晓的人是我，可他从小就霸道。你奶奶以前告诉我，小时候每次轮到我吃奶他就大哭，哭声震天，所以我奶水不够，身体一直不好，到十六岁才来例假。后来大一些，他动不动抢我东西，你爷爷奶奶总说你让着他。就因为我一次次退让，孟一这个名字分配到我头上，他们总想着以后大的照顾小的，懂事的照顾不懂事的。从小我像奴隶，他是少爷；过年我没有新衣服，没有玩具，他有；我的压岁钱全部上交，他的可以留着自己花。你爷爷奶奶养我，不过比养条狗多喂几碗饭而已。孟晓是儿子我是女儿，好，我不跟他争，我可以永远不争，我发现，只要我好好读书，我就可以不用在家里待着，不用干家务，不用被你奶奶冲天的怨气熏烤。只要我上大学，我就可以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可我怎么跑也逃不掉，因为血缘，所以他像蚂蟥一样附在我血液里。这么个只会欺负女人、没骨头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盼着他死。我告诉你，我就是盼着他死。他赌博、借高利贷、败光家产，最后坐牢，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该，活该。”

　　孟一一像疯了一样。

　　不知道这是积压多少年、多少丈的怨气，一夕间全部爆发。

　　“我帮助那些人，她们尊敬我感谢我，我养孟晓，落不到一个好字不说，还要受他一万种气。”孟一一左右努动下巴，声带像被撕裂一样，沙哑得可怕。“我没那么贱。你看看你，我养你七年，你不也恨我恨得要命。”

　　“我是恨你。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好一点？”我也忍不住狠狠咬牙。“你一切应有尽有，施舍给我一点亲情很难吗？”

　　孟一一仰起头笑了两声，然后气定神闲坐到茶台后头。“继续说。我想听听你对我还有多少不满。”

　　她扬手间恢复到正常状态。和她心如止水的模样一比，我的段数实在不够看。

　　她温杯洗茶，眼睛只看着茶盘，我好不容易趁她抬头时逮到她镇定的目光。“你真希望他死？顾彼买凶杀他，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你没有反对。你还是希望他死，他就是个废物，是累赘。”
　　我忍不住大吼。

　　孟一一提着盖碗的手腕姿态优美地悬在空中。

　　“你为什么不反对？只要你反对，顾彼一定不会找上盖新田，盖新田不说这些话，那我就什么挣扎都没有，我不用在你和孟晓之间选择。为什么要让我二选一，为什么？”我心口绞痛，身子不由自主滑倒在沙发上。

　　“只要你说你不知道顾彼跟盖新田的交易，我就信。”我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对她投去祈求的眼神。“求求你，给我个答案吧。”

　　“答案不在我这里。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自己心里的问题总是向别人要答案。我说我还当他是亲人，你信吗？”孟一一的眼刹那长出针尖来，声色俱厉，“回答我。”

　　我摇头，当然不信。

　　“所以，答案在你自己心里。如果非要问我希不希望他死，我年轻的时候有过这个念头。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他死不死不影响我什么。就算他出狱，难道还能蚍蜉撼我这棵大树？那也太高看他了。”

　　她话里话外的鄙夷语气深深刺痛我。

　　“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我大口喘气，像条濒临的死狗。

　　“我根本不想瞧他。这个人不配和我共享一个姓氏，若不是和我血缘同胞，我连他的名字都不屑提起。”此时的孟一一毫不掩饰从灵魂辐射出的强者光环。

　　“我知道你厉害，聪明、有才华、坚韧、自控力强，那不如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去死？”我忍不住带入到孟晓的角色里替他说话。

　　“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是强者，我能确定孟晓肯定不是。再说了，他已经走到歧途深处，即便回头……”她轻叹一口气，“回头的路和他年轻时相比，只会更难走。”

　　“你对全世界都宽容，为什么独独对他严苛。你帮帮他，他可以重新做人的。我们有这么多钱，不可能救不回他。”

　　“他早就恨我入骨，我不会救他的。你回学校去吧，学费我已经让你希姨交过了。你现在需要想的是明年后年的学费怎么办。”孟一一低头圈着小小的茶杯，不肯再说半字。

　　我踩着蹒跚步履，浑浑噩噩出门下楼。坐在沙发上时，汗液就已沾湿腿上的纱裤，溃烂部位被盐分腌后，此刻走起路来一阵阵疼。

　　不必等到十八岁生日了，我和孟一一此时就可绝裂。一个冷酷如斯的亲人，没有留下的必要。

　　我去了宋赫家开的酒店。今晚是万万不能住寝室的，我心里有种杀人的冲动。或者，毁灭世界也行。

　　除了抽烟、自残，我还能做点什么发泄吗？

　　我躺在靠背椅中，脑子拼命搜寻可以供我泄愤的途径。一只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真想剁掉它。

　　想到Devin有段日子没来找我，我给他发去一条消息：我们绝交。

　　不找我，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找我。

　　十八岁的我，拒绝不了被强行安在头顶的任何遭遇。我一无所有，只有个可靠的伙伴Devin。那我扔掉他好了。我连他都不要了，以后总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吧？命运再想摆弄我，也找不到我在乎的东西了。

　　从今往后，谁也伤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