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27、再审

　　姑姑会怎么责备我呢？她牙齿缝里总是藏着几十种刻薄话，新鲜的说辞配上不同语气，杀伤力全看心情。

　　她进门就换好拖鞋。我故意慢吞吞follow她的动作，随时等着她发难。不过那一长串拉柜门、取鞋、弯腰躬身、换鞋、关柜门的起承转合都被她放过了。

　　我不敢放松，愈发气沉丹田，顺便找机会偷觑她。

　　她径直走到茶桌前拉开蛋清黄的太师椅，姿态随意地坐进去。双脚踩在椅子边缘，不怒自威。
　　她到这时才直愣愣盯着我，我心里惊慌的水位不断上升。

　　是的，我错了。这会已经半夜三点，由于我的任性折腾了这许多人。我折腾了Devin和孟一一不说，还折腾了宿管，折腾了希姨。我明知道孟一一将和我有关的事情看做隐私，除了希姨和管家，她不会让其他人和我接触。每次有事情，希姨都要兼任司机。

　　孟一一却突然轻声笑了：“你看看，你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

　　我一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话的内容像是借之前我们对汪婵娟的讨论映射我，但她的语气却是开玩笑的感觉。

　　不等我细问，她又说：“很晚了，早点睡吧。我一个人待会。”

　　一件百般防备的事情若是不如愿发生，那太吃亏了。我总算能彻底放松下来。她责备我了，只要责备出来就行，不管她的责备多么叫人摸不着头脑。

　　反正闹了一回绝食后，我舒服了。昏倒前的百般绝望千般拧巴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跟我没关系。我的痛苦荡然无存。

　　在卧室和浴室进出的空隙间，我发现孟一一仍照着她往日的惯例泡茶，慢悠悠自斟自饮，只是换了一套纯白细瓷茶具。她没有喝很久，约莫半个小时，她就开始洗杯子。硬海绵一圈圈绕着细瓷杯沿，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这声音让我感觉熟悉亲切。

　　关上房门后，我喜滋滋扑进柔软的床榻中，嘴角不由自主咧到耳根。

　　这一回合我赢了。我宁可看她呆呆喝茶、呆呆洗茶杯，也不想她躲在自己的卧室数月不见天日。她是人，不应该像白蛇躲端午一样躲什么海逆冥逆。事实证明，她还是很关心我的。

　　我带着这种隐秘的不能言说的欢喜，平安度过小暑。暑假过了将近一半，孟一一的生日快要到了。我已经想好送什么生日礼物。我每天都留心她喝茶的样子，打算为她画一幅画。

　　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只有不花钱的礼物才能打动她。

　　在她生日到来前，我们先迎来了盖新田的第二次庭审。

　　七月二十一，大暑。

　　盛夏炎炎，本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季节，难得有件提神的事情。盖新田第二次庭审网络热度不减。

　　这次庭审换了一间更大的房子，偌大的旁听席座无虚席，门口还站着乌泱泱一群。一桩简单的杀人案，既是正义和邪恶的较量，也是富裕阶层和底层人的博弈。几位法官头上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

　　女书记员宣读完冗长的法庭秩序后，一声法槌宣告顾彼被杀案二审开始。

　　上次初审，案情几乎已经没有悬念，难在对盖新田的处置，死刑还是死缓，如何能兼顾法律和人道主义精神。

　　因此，一开始大部分听审人都意兴阑珊。我也和他们一样，只在乎最后结果，中间的过程可听可不听。

　　然而，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那样。

　　那时，公诉律师和辩护律师尚未开口，审判长按惯例和盖新田确认其身份、姓名、籍贯、所犯罪行、是否收到起诉书等相关流程式问题。

　　法官问：“你是否申请回避？”

　　盖新田没做声。

　　这问题只是个一般流程，通常被告回答“不申请”，庭审便正常进行。

　　法官又问了一遍。全场目光投向盖新田，这个其貌不扬的杀人犯身上。这次他脸上萎靡之气弱了些，眼神跳荡不安。跟上次的无动于衷相比，今日的他像是恍然梦醒。

　　盖新田慌乱地左顾右盼一阵，然后双眼陡然圆睁。

　　我循着他的目光搜索，看见角落里收着下巴的盖晓娇。

　　“我，我要自辩，我不想死。”盖新田粗粝的嗓子狠狠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眼神无意一瞥，原告席上的孟一一也眯着眼，神情凝重。

　　“请被告保持肃静。”法官发声警告。

　　“肃静，我肃静。我有话要说。”盖新田肩膀像跳大神一样颤抖，不能自已的激动。“顾彼那天叫我去KTV，是要我帮他杀人。不止我是杀人犯，他也是，他也是。”

　　霎时间全场沸腾。

　　“肃静肃静。”法官连敲三下法槌，可众人好奇心的井盖已经压不住了。

　　孟一一右手握成拳头，脸上神情隐晦莫测。

　　“法官大人，我反对，方才被告所述无相关证据，且和被告杀害顾彼一案无关。”原告律师赶紧救场。

　　“反对无效。”

　　没想到庭审刚开始就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律师都成为失语者。盖新田的辩护律师周勤，同原告律师一样瞠目结舌，甚至眼神里隐隐闪过欣喜的破碎波光。

　　名不见经传的周勤，因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此案，如今已是讼师圈的红人。他是免费替盖新田辩护，在网上已被骂得体无完肤。

　　仔细想想，每个人活着都是如此不易。

　　案情显然已经失控，此时不论哪个律师发问都不合适。审判庭上的三位法官只好将审讯重任揽到自己身上。

　　“被告盖新田，请你再重复一遍，顾彼先生叫你去KTV的详细经过。”

　　“是。”爆发后的盖新田平静下来。“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替他办件事，只要我同意，先给我五十万，事成后再给五十万。我一听有钱拿，当晚就去了。见面后，他让我一个月内和孟溪村那帮混混打一架，要断胳膊流点血，然后我们这帮打架的人会被拘留。他说到时候找关系把我分到孟溪第一监狱，让我进去后想办法弄死孟晓。”

　　“孟晓，孟晓就是她亲哥。”盖新田猝不及防伸手指向孟一一。“顾彼是为了她，所以不想孟晓活着出来。”

　　当孟晓的名字被念出，我只觉所有血全往脸上涌，整个脑袋热得胀大一圈。

　　孟一一出道早年就因为杀人犯兼绑架犯哥哥闹得满城风雨，此刻，那件往事作为一个集体记忆被掀起。集体的力量总是致命的，骇人的寂静让时间定格。

　　孟一一清冷的声音像冰雹打到我发烫的耳尖。“顾彼已经死了，你怎么泼脏水都行啊。”

　　我的脑袋顿时缩回原状。

　　“你一个吸毒的，十句话里有九句话不能信。”孟一一轻松松给出一顿迎头痛击。“你说顾彼承诺事先给你一半钱，那五十万现在在哪里？以你到处找钱花的性格，先给的钱你会不要？你的银行卡有这笔转账记录吗？即便顾彼真的和你说过这话，你们的交易也没有真正开始啊。你杀了他这件事，却是不容抵赖的。”

　　孟一一一声嘲讽的冷哼之后，整个房间立时炸开了锅。

　　我的目光无助地在盖新田和孟一一之间来回逡巡，不知道谁更可信。电光火石间，我的眼神和盖晓娇在空气中狭路相逢。她的目光也是无助的、迷茫的。

　　我这才想起，她和孟一一做的交易。盖新田今日所言，彻底堵死盖晓娇力争上游之路。盖新田死都不忘坑顾彼一把，孟一一自然不可能再履行和盖晓娇的前诺。

　　“还有，这件事为什么在拘留所警察审讯时你不说，上次庭审你也不说，偏偏到今日才抖出来。我不得不怀疑，你是死到临头起了求生之意，用抹黑顾彼的办法转移大众视线，以求死缓判决。”

　　孟一一的反击一下比一下狠，盖新田张嘴翕翕，欲辩无言。

　　喧闹的看客让顾彼被杀案二次庭审再度搁浅。案件本身并没有本质突破，不管顾彼是不是真的授意盖新田杀孟晓，盖新田杀人仍是事实。但是，我们出法院不久，社会舆论已经急转直下。

　　顾彼的同情分几乎全丢，八成大众都站到盖新田那边。

　　网上出现各种说法。

　　头条新闻第一热评，穷人千万别生孩子，生了未必能平安长大，就算长大也只能沦为富人的杀人工具，一百万买条命，命如草芥。

　　随后便是怒骂孟一一的，有钱人都是狼心狗肺，连亲哥哥都杀。

　　第三则是顾彼涉黑再次实锤了。

　　至于替盖新田呼吁死缓判决的声音反倒被压制住，只能在他的辩护律师，周勤的微博评论里找到发言阵地。

　　二次庭审的结果已经远远脱轨，顾彼、孟晓、孟一一三人成为事件中心，杀人者盖新田反而逐渐从大众的视野里淡出。没人关心他死不死，大家只关心一线女明星孟一一的爱恨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