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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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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真的,他杀人的前半年就没回来过,要不是警察到家里来,我都不晓得他犯事了。你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祸害男人。我的天塌了,儿子不听话,女儿也没钱上高中,我以后没有半点活路啊。”汪婵娟声泪俱下,头发丝被泪水粘在脸上成了蜘蛛网。
我真的看不出破绽,她的确是悲从中来的样子。
拆迁之后,这些人的身份从农民变成城市居民,可骨子里以夫为天的小农意识不可能短时间完成进化。她还是依赖丈夫的,即使嘴上将那个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跟着,汪婵娟一直哭,一直哭。
我百般不耐烦,偏偏孟一一好定力,听着她将家里无数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细细道来,从头到尾面不改色,且附赠自带的两包纸巾。
“你儿子现在在孟市一中上学?”孟一一好不容易从汪婵娟的哭哭啼啼中寻到个话缝。
汪婵娟再度哭成小雨转暴雨:“是啊,那个死人出了这事,姑娘肯定是上不了学了。老大今年高三,成绩也马马虎虎,我愁得头发都白了。”
“孟市一中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孟一一拨开椅子上的脏衣裳坐下。
“早就搬了,现在的校区在孟溪那边,我儿子住校,这几个月我干脆没让他回来。”
孟一一接着问了很多关于孟市一中的事情。那是重点高中,从前还是丑小鸭学霸的孟一一也是在那读的。可惜汪婵娟拢共没去过几次,说不出什么实质性内容。
我听得频频皱眉,孟一一到底在干什么,她哪来这么些闲工夫跟一个乡下女人聊天,而且还是顾彼仇人的妻子。两人相谈甚欢,真是太特么好笑了。
此时,大门突然从外面开了。小姑娘低着头走进来,神色之间像是嫌弃我们怎么还没走。
“这是我女儿盖晓娇。”汪婵娟见势做起介绍,一边摆出当妈的架子。“叫阿姨。”
盖晓娇有气无力叫了声“阿姨”,张开的五指贴着裤缝无意识摩擦。我不小心看到,她手指沾着黑泥。
“进屋去吧。”汪婵娟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命令女儿。
孟一一的嘴角不动声色勾起。我明白,她也明白,汪婵娟这是故意在孟一一面前炫耀,炫耀她有孩子。
孟一一年届不惑还没有孩子,这在没有进化完全的“后城市人”眼中,完全就是可以拿来攻讦的缺陷。
“姑姑,你们聊吧。”我实在不想听她们絮叨了,还不如和盖晓娇玩一会。
盖晓娇转过身,我跟在她身后,心情莫名有些兴奋。
这姑娘和少女山的二丫不同,我对二丫的同情中带着距离感,但对盖晓娇,我有种天然的同病相怜。
简单来说,我们都有个人渣爸爸。盖新田这人的新闻我看过不少,那就是个吸毒犯,平日里也没有份正经工作,不然当年也不会低价将田卖给顾彼。投胎成盖新田的女儿,盖晓娇的倒霉程度跟我不相上下。
我愿意和这姑娘亲近。
结果盖晓娇没有进房,而是去厨房忙活。她先烧上水,跟着淘米,然后开始整理墙角那一堆难看的蔬菜。利落的十指上下飞舞,片刻间地上就铺了一层湿哒哒的坏叶子。
我站在八仙桌旁边看着她。犹豫很久,我还是没有跟她一起蹲到地上。
不远处的两人将一高一矮两个凳子从客厅移到阳台。谈话声小了些,但依旧听得清。
“你估计你儿子能考上大学吗?”
“不知道啊,我就发愁呢,现在没有田,就是当农民都当不成。”
跟着,孟一一又问起其他小学同学,汪婵娟跟打了鸡血似的,说得不亦乐乎,俨然自己是个百事通。
就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时刻,孟一一不经意说道:“盖新田回来了。”
极其云淡风轻的口吻。
“哦,是吗?”汪婵娟随口应道。时间停滞几秒,她噌地站起身踢掉小板凳:“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信我?我说了,我都两年没见过那死人了。”
声音里的激愤溢于言表。
我忍不住在心里击节赞叹,孟一一连审犯人都会,还有什么不会的吗?原来陪聊这么久都是为了这一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孙子兵法学得好。
当我收回视线,我发现盖晓娇瞅着阳台双眼发直,眼神里仿佛带着惊惧。
“我先前说的话依然有效。”孟一一从包里取出名片,还有一叠人民币递过去。
汪婵娟不接,双手紧攥成拳,两只眼珠也在喷火。
我真怕她伸爪将孟一一撕碎了。
好在孟一一已经朝这边走过来,将名片和钱放到歇着一只肥苍蝇的油腻八仙桌上。
“如果你们有他的下落,随时可以联系我。”孟一一示意我离开,顺道瞟了盖晓娇一眼。
走到盖家的单元楼下,差不多十一点,可以吃中饭了。
我们坐上车一言不发。
我一直惦记着那叠人民币,是留给二丫家的一半,一万块。去少女山旅游,老邬一家管吃管住,管来回接送,那些钱给的理所应当。但盖新田可是顾彼的仇人,孟一一怎么能给仇人家里送钱呢?
一直忍到吃完中饭回酒店,我才出声质问她。
“你管孟家那帮亲戚不够,现在连仇人家都管,你可真够慈悲的。”
“给钱是没有用的。”孟一一走到落地窗前,“哧啦”一声扯开浅绿色的纱帘,再“呼啦”扯开淡金色的罗马布帘。“多年NGO实践证明,给钱是最无用的,钱一用完,悲剧照旧继续。”
“知道没用你还给?”我义愤填膺,“这些人都是吸血鬼,给一次就得给无数次。不是你教我的吗,要将坏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
她冲着外头吟出两句诗。“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愈发生气了。“知道你是学霸,不用在我面前掉书袋子吧。”
她久久不语。
我板起脸,背对她坐在床沿。终究,我还是沉不住气,才过几分钟就冲到落地窗旁。我看着她的侧脸,视线不经意扫到楼下,进化中的孟溪镇此时人流如沸,热闹非凡。
“这诗句什么意思?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根本不知道盖新田躲在哪里。”
“嗯,她确实不知道。”孟一一仍旧望着楼下,不正对我的目光。“我给她钱,只不过是对她的奖赏罢了。”
我觉得荒谬至极。“这样粗俗鄙陋的女人,你还要给她奖赏?你是不是做慈善做傻了,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你以为这些人生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是贫穷逼着她们去争,去抢,难道她们天生就不优雅,难道优雅注定是富人的专利?更多的原因,是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孟一一冷冷看着我。
她的目光再次侵犯到我,却也洗礼我全身。
我将下唇咬到生疼,原来她清楚,她清楚污淖里的高贵有多么艰难。我们在少女山的讨论,是我自以为是了。
“她不知道丈夫躲在哪里,即便她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要奖赏她,为她对丈夫残存的一点点爱。”孟一一幽幽地说。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和盖新田一个村子,十七八岁就嫁给盖新田。正是在你这个年纪。”她用力吸了下鼻子,像是要哭出来,“如果我杀了人犯了事,我希望世上还能有一个人不背叛我。”
“你很矛盾。你用一百万诱惑她们,当她们接受诱惑,你反而痛苦。”
“并不。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顾彼的未亡人,对我最重要的人是顾彼,不是她们。”
好吧,你真是活得太清醒,不需要酒精、毒品、兴奋剂这些玩意就能随时任意切换人格。你没有像爷爷一样疯掉,简直是个奇迹。
我在心底默默感叹。
“你说盖新田回来了,是诈她的吧?”
“不是,直觉告诉我,他回了北河。”
“嗯?”直觉?我很怀疑。
孟一一轻轻抿唇,模样似笑非笑。“你以为逃亡是那么容易的?逃亡的人是流浪汉、失业者、孤儿加臭老鼠的总和。他在外面逃了一年,现金用得差不多,应该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不自主点头,顾彼死的时候身上两千多现金都被盖新田抢走。
唉,他真不该一个人去见盖新田。
“当一个人最后绝望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孟一一转头看向我,像是在出题目考我。
“自杀?”我不太确定。
“除了自杀之外呢?你可以多想几个答案。世上有种人,拥有绝对不会自杀的顽强体质,并且神经粗糙,他们不会内疚。”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