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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故事 ...

  •   我是回忆的奴隶啊,我的味觉、我的审美、我的一切好恶都由它决定。

      一个比我略矮半头的小姑娘幽魂一样从里边拉开门。我的回忆终于就此打住。

      “你们找谁?”小姑娘细眉细眼,头发枯黄散乱,除了嘴唇略厚,其他四官都较为平淡。她面无表情,视线直愣愣的,我几乎以为她是盯着我的鼻子瞧。

      我下意识摸了下鼻头,发现她眼珠子仍丝毫不动。

      “我是你妈妈的同学,有事找她,麻烦你叫一声。”孟一一客气笑了笑。

      小姑娘这才掀起眼帘,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她轻咬住紫色的嘴唇,目光跟探照灯似的对着我们上下左右搜索。终归年纪小,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她往里头走了几步,不知道对着谁隔空喊话:“找你的。”

      未得到主人允许,我们只好继续站在门外。

      “你们进来吧。”小姑娘冲着我们喊了一声,上下两片嘴唇一薄一厚,看上去像两条腊月里裹上面粉炸过的小鱼干,因为放太久而颜色暗沉。

      我和孟一一进到屋里,距离大门一米远的位置摆着张八仙桌。

      这房子格局是个两室一厅。厅里脏乱得很,一摞衣服随意堆着,地板上还有横七竖八的破箱子。靠近厨房的墙边堆着两三土豆和西红柿,以及一袋塞得满满的空心菜。大概菜叶被捂狠了,空气里有些异味。

      我们站在八仙桌旁,没好意思太往里走。

      见卧室始终没动静,姑娘冷不丁气沉丹田发出一声狮子吼:“你同学找你。”

      “你叫魂啊。”里头的音量一样不甘示弱。

      母女两人都讲的孟市方言,语气听上去凶得很。

      过了好一会,一个丰满的中年女人歪着身子懒洋洋走出来。一看到孟一一,她忙用手捂住只打了一半的呵欠,跟着挺直腰背,摆出剑拔弩张的架势。

      “是你?你来我家干嘛,我已经跟警察说八百遍了,我不知道盖新田在哪里。”那女人眼里迸射出不容错辨的恨意。“你给我走,我家不欢迎你。”

      原来这是盖新田家,难怪屋里乱糟糟的。对农村人来说,男人的罪最后通常都由女人背,这个家庭的艰难可以想见。

      “我说顾彼死得就是好。顾彼害得我们家还不够吗?抢走我们家的田,现在又害得我男人去外头躲着。他不回来才好,回来被你们抓住也要死。”

      这女人纯属迁怒。盖新田和顾彼之间的是是非非我听孟一一说过。

      顾彼当年是低价买了盖家的田,不止盖家,听说整个北河村一半田被他掌握了。人家联合半个村子的男人,跟村大队叫板,最后成了包工头,还得到房地产公司老总的重用。人家那是魄力,有本事你家可以不卖啊。

      “滚吧,再不滚我就骂遍顾彼十八辈祖宗。他死得好,死了我才解气。”

      “他十八辈祖宗跟我没关系。”孟一一安之若素。“你不用赶我,我待不了几分钟。”

      “你们害得我家还不够吗?我男人都活不成了,你还来干什么?”

      这个恶狠狠瞪着孟一一的女人叫汪婵娟。她身上有杀气。

      我觉得孟一一太莽撞了。

      虽已十年没回来这地方,不过孟市的风俗我还没忘记。这里最让人羡慕的妇女就是老公大方撒钱,天天在牌桌上一打一下午的女人。

      盖新田捅死顾彼,如今跟丧家之犬一样四处流亡。作为他家里那口子——汪婵娟,这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女人,生活无着,未必会反省盖新田犯的是杀人罪。对她而言,她依附的男人倒下,家庭濒临瓦解,加上这些天警察多番盘问,她心里必定蓄满怨气,就等一个泄洪的出口。

      孟一一是顾彼的未亡人,难保汪婵娟不会一时激愤来个失手伤人。

      “我们走吧。”我扯了下孟一一的纱质腰带。

      她没理我。

      我只好打起精神四下环顾。小姑娘转移阵地了,正侧身靠在另一间房的门框上盯着我们,眼神不像之前呆滞。

      “你不是成了大明星吗?站在我这破地不怕脏了脚。”汪婵娟扭扭身子,胸前的肉球不甘寂寞跳了一下。

      “我们还是说正事吧,要不让孩子出去玩会。”孟一一扫了小姑娘一眼。

      “你要跟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汪婵娟刻薄完,转头冲着房门,“进房去。”

      小姑娘没应声,双脚却径直走向门外,出去时顺便将门也关上。

      汪婵娟估计嫌女儿不给她长脸,张口骂道:“小孤老秧子。”

      不过,也可能是在指桑骂槐。

      这种骂人的话我很熟悉,短阳寿、孑孤老,属于典型的孟市方言骂法,还有小孤老秧子。类似于诅咒,意思是将来会成为孤独终老的人,无人送终。小时候奶奶这样骂爸爸,何莲也这样骂我。

      骂人的话都能遗传,呵呵。

      对照现实我愈发觉得,安于孤独的人才是最好的人,因为作恶的动机最少。看看农村这些沉沦在不幸中的人,几乎全是有父有母儿女双全的。为了谁,为了谁,全都是失败者蹩脚的借口。

      可是,能处理好孤独的人太少太少,绝大多数人都在为避免孤独犯错。

      人要如何才能不孤独?

      做坏事是孤独的,那些攫取话语权的人们要用不义来审判你;
      做好事亦是孤独的,那些乌合之众会笑话你;
      爱是孤独的,生活的四面八方填满不爱的污泥;
      不爱亦是孤独的,你将听到很多人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劝说你;
      贫穷的人是孤独的,因为常被嫌弃;
      富有的人亦是孤独的,和他们待一起感觉冷,他们的钱比他们有温度;

      喜欢或者远离父母,要不要长大,长大了上不上班,然后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对尚存一丝理智的人来说,每一个刻度都孤独。当这些刻度连缀起来,也就大致还原出某个人的前半生。

      相比之下,过去那些大脑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跟下老鼠崽子一样生孩子的那帮繁殖癌,简直太没有人性了。

      所以就孤独吧,孤独是最大的正义。

      真正的成功者,最终都用孤独拯救自己,比如,孟一一,从小就打定主意不婚不育。

      瞧瞧人家多么目光如炬,不用像大部分女人那样,非得结一次婚才对男人失望,然后成天骂骂咧咧。她一早就洞悉生活的真相,独自在红尘里苦熬,不奢望任何人。最后苦尽甘来,登上人生巅峰。

      “告诉我,盖新田在哪里?”孟一一轻声问,语气却是笃定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那个短阳寿的死在外面才好。”

      “我出了一百万悬赏,如果你能提供他的下落并且帮我找到他,那这些钱都可以归你。除了女儿,你还有个儿子对吧?”孟一一取下肩膀上的米色四方挎包,改成拎在手中,过膝的雪纺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在屋里泛起一层浅蓝色柔波。

      无论穿着、仪态、气度,晶莹雪月般的她都和这里彻底不搭。

      汪婵娟跟头饿狼似的盯住孟一一盈盈一握的二尺小腰,眼神里风起云涌。看得出,一百万对她刺激不小,还有孟一一这个人。

      我的心顿时提起来。那种妒忌的眼神我极其熟稔,它曾经给我带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快乐。

      这不合常理,以孟一一的身份地位,足以让汪婵娟这样的女人自惭形秽,汪婵娟会妒忌天天在活动室混日子、不怕输钱的别人家的老婆,怎么会妒忌一个望尘莫及的人?

      很快我就想通了。

      她们是小学同学。而且,孟一一小时候很丑,除了成绩好点,其他方面一无是处。

      继续待下去实在太危险,汪婵娟就是个不定时炸.弹。我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刺猬。

      我将手伸进包里,抖索索摸到一个防狼喷雾。喷雾里装的辣椒水,是用爽肤水试用装的小瓶分装过的,捏在手心不显突兀。

      她们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汪婵娟身上的杀气消失了,她重新打量起孟一一的脸:“你命真好。小时候明明是个丑八怪,你爸也疯疯癫癫,没想到你长大却变好看了,还成了大明星,出息得很。”

      孟一一不置可否,继续听这女人发牢骚。

      “我的命就苦了。嫁人早,嫁了个半死不活的,还有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你发发善心,就把这钱给我们吧。看在我们小时候同学的份上,做做好事。”汪婵娟眼泪一不注意爬满整张脸,原本黯淡的皮肤如旱地被春雨滋润,看着有了光泽。

      只是脂肪分布不均,脸有些坑坑洼洼。我猜想,盖新田对着这张脸不可能生出□□来。

      因为这女人不是丑,而是丑陋。她丑还不安静。

      我右手食指不停摩挲喷头,在心里反复演练。只要她有异动,我立刻对着她的眼睛喷射出辣椒水。到时候,辣眼睛的人是她不是我。

      “这笔大钱,只能用盖新田的下落来换。”孟一一还蛮有耐心。

      “可我真不晓得他在哪里啊。”汪婵娟绞着眉头失声尖叫。

      我试图分辨,她的愁眉苦脸是不是真的。她难道和盖新田真的没有联系过?

      我判断不出。我看向孟一一,她眯着眼。她也在判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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