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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藏 ...

  •   “咯吱咯吱”,硬海绵摩擦青瓷杯壁的噪音。她又在洗杯子,洗得愉悦、忘我。

      她,孟一一,真是个怪人。能做家务的有机器人、保姆、管家,她却一直坚持自己洗杯子。

      问题在于,她的杯子也不是什么宋代明代的古董,不过是从市场上买的二三十块东西。

      关于她,包括这个洗杯子,我不理解的地方实在多得不要不要。

      洗杯子时,谁也不能打扰她,就算叫她她也不会理。就是说,选择这时和她吵架也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无聊点开手机,习惯性进了微博。

      “请问你进娱乐圈后,有遭遇过潜规则吗?”

      “没有。”

      “那你对潜规则怎么看?在如今的社会风气下,不服从潜规则还能成功吗?尤其对女人来说。”

      “不怎么看,我是强者,在我成功的路上潜规则会为我让道。”

      “听说你是不婚主义者,许多单身者都将你看作精神偶像。我知道单身有很多快乐,但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你有时候会不会也觉得孤独呢?”

      “从来没有觉得孤独。我是强者,自己能发光发热,只有弱者才需要抱团取暖。”

      ……哼,瞧她那副张狂的样。

      这是孟一一微博里被置顶的早期采访视频,一度圈粉无数。视频里的她妆容淡雅,神情里并没有娱乐圈新人一贯的小心谨慎。好像从她出道起,她就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一次次为吃瓜群众表演乘风破浪。

      群众很吃这套,视频底下评论几十万。

      粉她的都是大傻叉。

      我按掉手机锁后往沙发上一靠,顺便冷冷看着那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朝神龛走去。

      呵,她又要替那个男人上香了。

      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能装出这幅情比海深的样子,实在让我恶心。

      神龛上放着一个中年男子的画像。是遗像。

      他叫顾彼,是我死去三年的准姑父。

      而我姑姑,正是大名鼎鼎的孟一一,娱乐圈天后级别的大腕。不出声则已,一旦开嗓必让粉丝喊跪服。

      网上海量的帖子有介绍她如何出道,听说她25岁时在“皇宫”夜总会唱了一首《海上花》,然后舞台升到七楼高,她定格在那个令人神往的高度,之后被授予一顶皇冠。

      得皇冠者得合约,一份被闻天下音乐力捧的合约。

      “皇宫”夜总会是一个星工场。无数追梦人朝那里前赴后继,能站到七楼高的歌者寥寥无几。就像每天有成千上万人往娱乐圈里闯,但倒下的人更多。

      可孟一一成了,一夜成名,之后又和房地产资本大鳄顾彼共谱恋曲,成为这个时代最动听的爱情童话。

      我在美酒收藏家彭先生家中尝过一款烈性威士忌,泥煤怪兽,入口就是灼伤,浓烈到不能下喉。

      我当时直接将酒吐了出来。而同行的四五个男性品鉴者则是硬挺着入肚。他们大肆赞美这烈酒,用感动哭的表情。

      想想都滑稽。

      孟一一给我的感觉大概还要超过这酒,她极其擅长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最刻薄的话语。这样的女人,通常说来不会受男人欢迎,谁碰谁知道疼,毫无被驯服的可能。

      不过,顾彼恰好喜欢。我真是很好奇,他如何能将灼伤一饮而尽。

      顾彼是“伊特罗”房地产大Boss,有了他的buff加持,已有蹿红趋势的孟一一在娱乐圈越走越顺,人气始终居高不下。等到孟一一三十岁,声势愈发如日中天。

      女明星和资本大鳄的故事原本就吸引人眼球,再加上孟一一从高杀伤力的丑闻危机中屡次全身而退,粉丝们操碎心的同时,更愿意为她大唱赞歌。

      孟一一天赋一把好嗓子,她的歌曲在流行与古典之间左右逢源,粉丝群囊括八岁到八十岁,不论上流社会还是底层草根都对她的歌声推崇备至。在音乐这条路上,孟一一可说一路红灯,最终被推上音乐神坛,至今仍未能下来。

      她传奇的际遇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哪怕,哪怕她已近四十。

      她穿着一件黑丝旗袍,上头绣着红色的彼岸花。望着那曲线分明的腰部线条,我觉得很不爽。

      怎么她就这么幸运?

      明明我比她年轻漂亮,我也会唱歌,还有舞蹈功底,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明星。

      她对着遗像连鞠三躬,郑重其事地将三炷香插进香炉。像佛前虔诚的信徒。

      哦,神龛上摆着的不是佛像,而是顾彼。

      她不是佛教徒,她是爱情的信徒。

      她那种只有自己拥有爱情的优越感,我素来……啊呸,我在心底呵呵一声。

      她从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脖颈微仰凑到蜡烛跟前点火,举手投足间全是泰然安定,像极了战乱时对头顶轰炸声麻木的民国女子。

      又像一幅只可远观的名画。明明和大多数中国人差不多的模样,却是大画家用颜料一次次涂抹润色后的艺术结晶。鸡蛋清似的肉色皮肤,晶莹剔透,神情是凝固的寡淡,喜怒哀乐难测,同时眼神里夹着一丝浅浅傲气,仿佛天生是个高级人。

      可她不是什么高级人啊。我实在忍不住了。

      “既然天天都要为他上香,那你怎么不替他守身如玉,还到处和男人鬼混?”

      孟一一的声名狼藉程度和她的歌声齐名。

      曾经,他们是一对最叫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可惜自从顾彼死后,她的画风彻底变了。从深居简出的天后变成夜夜笙歌的交际花。

      我看不惯她演这种痴情戏,隔三岔五得刺刺她。而她对我的冷嘲热讽也早已习惯。

      她合掌作了三个揖,才转过身看着我,嘴角轻勾:“我怕老啊。不吸点阳气,怎么能容颜永驻?”

      说着,还用白皙如玉的手背在下颌处划了一下,媚眼如丝。那股子妖精样,看得人牙痒痒。

      她对待我任何挑衅永远不痛不痒,我却老是重复一样的话,这表示无聊的那个是我,不是她。
      我瞬间没了斗嘴的兴致。

      “怎么样,期末考?”孟一一翻脸总是比翻书快,上一秒还风情万种,此刻就成了四平八稳的新闻主播脸。

      “每门都在前五。”我回答得意兴阑珊。

      从搬到瀛洲这个大都市第一年,孟一一对我的功课就紧张。

      都说严父慈母,孟一一恰好相反。当然,她不是我□□的母亲,她只不过当自己是我灵魂上的母亲。

      假的终究是假的。

      她对待我如冬天一样冷酷,我考不好是真的会吃不上饭。

      考试让我尝到饥饿,大概不会有人和我有相似的体验吧。

      我想,如果那些男人能看到她问我学业的模样,一定不会视她为女神。跟审犯人似的,机械冰冷,和他们家里的母老虎有何不同?

      如果她有儿子,以后她一定是个恶婆婆,逼着儿媳妇将工资上缴、逼着儿媳妇做饭洗衣生儿子、房产证也不许写儿媳妇名字,万恶的那种。

      每次我考得稍微差一点,她就这样吓唬我: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被恶婆婆折磨。

      她有些话说得挺对。比如她说,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一半人容易被洗脑,同样的话听多了,潜意识里会产生认同,所以活着一定要保持警惕。

      我妥妥做了她的论据。即使我对“恶婆婆”那句吓唬深恶痛绝,但它依然成为我学习的动力。

      所幸她不曾生育,没机会成为讨人厌的恶婆婆;而最终,我的成绩长期处于上游。

      孟一一听完我的话,不再有搭理我的兴趣,直接进房。

      我听见房门反锁的声音。

      每次听到这“咯噔”一声,手柄冰冷的金属光芒就会闪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可怜她。

      她是如此没有安全感,在自己的房间都必须反锁房门,多年如是。

      可我们居住的地方是“悠然天地”明星小区,除了不能随意进出,楼下还有保安队巡逻,走道也有保镖。左邻右舍全是响当当的人物,隔几天就能在电视上看到他们或她们的面孔。

      邻居们都很亲切,至少,比孟一一亲切。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孟一一。

      她扭曲狰狞,是个蛊惑人心的怪物,她要将我也变成怪物。

      我曾尝试逃离,但我失败了。我最终只能留在她身边,责怪她、讽刺她、伤害她,然后她对我还以颜色,用最刻薄的话扎进我心里,我们互相冷嘲热讽,日复一日。

      我就生活在这种矛盾中,仇恨她又怜悯她,嫉妒她又崇拜她,我怀疑自己已经被她调教成她最初设计好的样子。

      我哪里是她的侄女,不过是她的试验品。

      她不生孩子,所以拿我做试验。我在她心里,跟一只小白鼠无异。

      听起来很悲哀吧?

      是的,我就是如此悲哀,我的灵魂夜夜不安。一到夜晚,床就变成大海,我像一艘破船在里头颠簸漂浮,我的身体排出无数废水,跟海浪一起澎湃哀鸣。

      孟一一跟我说过,她很怕夜晚,黑夜会召唤出她心里的幽灵,幽灵长出獠牙伸出利爪,狂笑着、愤怒着争夺她的身体。

      然后她会不由自主划破胳膊上的皮肤,接着就流血,当血流得多了,身体疼了,那些幽灵便自动退下。

      她说从小就有这个病。

      我看过她从浴室出来的样子,小臂内的伤疤乍一看如标尺刻度。一次我有机会近观那些黄皮肤做底的浅白色、微凹的肉纹。一共七道伤疤,长短一致、整整齐齐,有种残酷的美感。

      这样的伤疤不知要经历多少次死亡练习?

      所以,我怎能不可怜她?可是,我也怕夜晚。在这点上,我们如此相似。

      我又怀疑我只不过是可怜自己,因生活在她的魔爪之下自怜自艾。

      我今年17岁,在瀛洲大学念大一,我的名字叫孟诗画。

      这是一处高档住宅。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淡白天空,团团白云里染了几许蓝,像是上帝画画时溅了几滴蓝墨水上去,如梦如幻。

      紫罗兰的落地窗帘一左一右垂落,安安静静。

      大厅的天花板上洒满星星,地上铺着柔软的金色地毯,地毯上躺着卡通图案的气囊。当疲倦时,可以躺在地上看星星。

      一切都诗情画意,就如我的名字。

      那是父亲对我的期许。

      可是孟一一说我出生时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字,叫守愚。她大多时候只会叫我孟守愚。

      安分守己、大智若愚,我讨厌这个名字的程度和讨厌她一样。

      在七岁前我是有母亲的。只不过,她放弃了我,将我的抚养权转给孟一一。

      那人没读过太多书,不过至少像个女人。

      或许,我曾经也幸福过。至少,在七岁前,我还有妈妈,在十岁前我有祖母。

      而现在,我生活里的一切看上去都诗情画意,内里却畸形、腐朽、破碎又桎梏,令我恶心厌恶。

      话也不能这么说,从前姑父还在时,姑父对我也是和蔼的。

      反倒是姑姑,将我看得滴水不漏,生怕我跟姑父有点什么。

      我经常问自己,我到底恨姑姑什么。是恨她说过的无数刺骨寒心的话吗?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你十岁前将你带到身边?因为我要让你对你母亲死心。只有连她都让你绝望,你才会甘心待在我这里。

      我要做的是你的拯救者,而不是一个需要天天哄孩子的姑姑。

      听听这话,多么狠毒。

      她明知道我此前过得多么凄惨,可她不肯早点出手,一定要我们开口求她,才愿意伸出她宝贵的十指,拉我一把。

      她还说,你该想想你有多幸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都去出卖□□了。

      我被她贬损得一文不值。

      然而,我没有退路。

      是我让她成为我的监护人,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她曾经问我,你相信世上有神吗?

      我当然嗤之以鼻。
      如果真的有神,神为什么这样对我,让我出生在一群神经病扎堆的家庭。

      可她严肃告诉我,我应该相信神,如果没有神,她不会成功,那我就没有一个能让我过着诗情画意生活的姑姑。

      呵呵,神庇佑的是她,关我屁事。

      我才不会感激她。一个物质上故作大方、感情上极其吝啬、喜欢喝茶、又沉迷于洗茶杯的怪人,一个精分基因携带者。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这本书了,哈哈,慢慢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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