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侠》闻晓白

21、第二十一章

　　玄秋便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用不了内力，气息又不稳，早知道，方才两人争斗是便已察觉出他的到来，只是都没有管他。莫愁方才那一声吴阁主，便是叫给他听的，所以吴悠才会说出拆穿那句话。然而吴悠没有拦他，自然便是不怕让玄秋知道。
　　两人相对沉默了半晌，玄秋开口道：“我以为你叫我出来是要解释什么。”
　　吴悠一怔，道：“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玄秋道：“人已站在我面前，何必去道听途说？”
　　吴悠怔了怔，方想到，玄秋就是这种人，有话便说，有疑便问，从不去臆测他人心思，叹了口气，道：“我本是无极阁的阁主，当日被莫愁篡了位，逃下山去。当时我身中蛊毒，他知我命不长久，竟也没有赶尽杀绝。”
　　玄秋道：“所以这次攻打无极阁，你故意借众武林人士之手，将他推下阁主之位？”
　　吴悠点点头，道：“我若是自己筹谋，要花许多力气。”因为他本是无极阁主，所以知道那片湖水有毒，所以知道怪物怕火，所以知道八门阵的解法。若是玄秋没有想出方法，他也会一步步引导众人走到山下，当然，他也会让众人吃些亏，让两方势均力敌些，他好坐收渔利。
　　玄秋见他承认，又道：“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吴悠一怔，道：“你果然聪明。我要你的内功心法。”
　　玄秋眉头一蹙，道：“为什么？”
　　这一问他本不必问，吴悠也不必答，但他问了，于是吴悠也答了，道：“只有你的心法可以除去我身上的蛊毒。”
　　玄秋闻言，道：“所以你才设法接近我？”
　　吴悠道：“我中了蛊毒之后，本也以为命不长久，但无意间见你与人切磋，发现你的运气方式与常人不同，倒正可以将我身上的蛊毒逼出。”玄秋下山八年间，每每被人认出，便少不得要与人切磋一番。玄秋虽不喜与人较量高下，却喜欢研究不同武功，所以也没少与人交手。听吴悠如此说，也不惊奇。吴悠又道：“我本以为那是太玄观的心法，于是跑到太玄观拜师，反正那时我被莫愁篡位，本也无处可去。然而在山上待了将近一年，所学的心法都不是我当日所见，直到你出现。”
　　“所以你安排了手下逼我交出心法？”玄秋方才已经认出，站在吴悠身后的几人便是当日来太玄观的人。当日他还奇怪，无极阁的人若是要太玄经，为何偏偏挑了他在山上时动手，即便耗了他的内力，也不如他不在稳妥。
　　吴悠道：“是。我当时虽然被逼出逃，好歹还有几个属下愿意跟随。翠屏山地处偏远，我知道以太玄观那些人怕事的性格，也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所以让他们假借无极阁之名，想逼你交出心法。我当时也不知能不能成功，所以索性选择自己中毒，引你来救。若是索取不成，我也可以借口报答你救命之恩，留在你身边。”玄秋听他对自己都如此心狠手辣，不禁皱了皱眉。吴悠又道：“后来我借口帮你复仇，跟你学武，岂料你教人武功竟不教心法。”吴悠说到此处，不由苦笑。
　　玄秋道：“所以你才跟在我身边，直到今日？”
　　吴悠道：“不仅如此，后来我发现李天霸的野心，正好可以利用他挑起事端，助我夺回无极阁。”
　　玄秋听他说得这样直白，也不见愠怒之色，道：“心法可以给你，你将山下那些人放了。”
　　吴悠听他竟要与自己做交易，大笑道：“玄掌门这样说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是我不放人，是他们不放过我？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许我反击么？岂非欺人太甚。”
　　玄秋看着他，道：“你有办法。”
　　吴悠眉头一蹙，道：“我也有办法让你交出心法。”
　　玄秋闻言一叹。方才吴悠说莫愁改变不了什么，其实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若是吴悠执意不肯下令放人，他也不可能眼见吴悠毒发身亡。毕竟多死这一个人也无法让其他人复生。他知道，吴悠也已经看透这点，还是道：“但你会放人。”
　　吴悠不知他哪来的自信，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你愿意。”
　　吴悠终于放声大笑，道：“是啊，我愿意。”于是一声唿哨，招来几个下属，道：“你们将山下的那些人迷晕了，扔出山去。”
　　几人听得瞠目结舌。山下都是习武之人，哪里那么好迷晕，而且那么多人，要扔出去可是苦力活。然而阁主之命难违，只好领命走了。
　　吴悠方才一直郁郁寡欢，不知为何听了玄秋一句你愿意，忽然阴霾一扫而空，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玄秋听他说要把人迷晕了扔出去，也忍不住一笑。吴悠见了这笑却有些怅然若失。若换做他人，听说身边信任之人如此算计自己，岂有不伤心难过的？但是玄秋不在乎，因为他无情。所以吴悠不怕他知晓真相之后一怒之下不肯交出心法。以玄秋对公道对人命的执念，必定不会眼见他枉死。而他是否骗过玄秋，无足轻重。因为玄秋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对方是谁都不重要。是以他当日在孟凌峰说出真相时，轻描淡写地继续帮孤云山庄讨回公道。是以他今日在听了所有的算计之后，仍能笑得开怀。
　　玄秋忽然想到一事，道：“你找人帮王道有把毒解了罢。我方才骗了他，但不想他因此身死。”
　　吴悠道：“好。”
　　玄秋仿佛早料到吴悠会答应一般，并不惊讶，又道：“那心法是我按着自己经脉特点试出来的，对你未必适用。”吴悠听出他言辞间的推诿之意，却并无怒意，反倒觉得这人若是真介意，倒有了几分人情味。然而他料错了，玄秋已经接道：“我来给你护法罢，免得出岔子。”
　　吴悠点点头，道：“好。”话一出口，自己却是一惊。他生长在无极阁这个人吃人的地方，早习惯了事事戒备，处处留心，但他从来没想过怀疑玄秋，即便是刚刚得知了真相，按理说应该在记恨他的玄秋。吴悠这样一想，不由有些兴致索然，于是道：“今日你我都折腾累了，逼毒的事明日再说罢。”
　　玄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痛快地应下了。
　　玄秋以为他要回去了，却听他忽然开口道：“我与莫愁自小在这无极阁一起长大。阁中本来就是个争权夺势，成王败寇的地方。因此他夺了我的位，我也觉得正常。也没想过，我夺了他的位，他会恨我。我当初不明白他对我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直到今日，发现我其实也是不想对他下手的。”
　　玄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说完。吴悠却知道，他是不会理解的。权力声名，玄秋从来没有在乎过，也不会懂世人为什么会为其所累。当日他对太玄掌门便毫不在乎，丢了一身内力也不觉可惜。吴悠这样一想，只觉得索然无味。

　　第二天，吴悠选了阁中最幽静的一间练功房。玄秋便在他对面坐了，一句一句，慢慢地告诉他，该如何引导真气。吴悠听着听着，就出了神，忽然想到，当初在山谷中，玄秋教他练功时的情形，忽然又想起玄秋打断他的剑，责备他戾气太重时的情形。那是他多年在无极阁养成的习惯，早已成了本能，遇险时必出杀招，保全自身，却是第一次听人责备他错了。忽然又想到，玄秋脸色苍白，却神采斐然地说希望世间有公道时的情形。待吴悠意识到真气逆行时，已经走火入魔。
　　玄秋也已看出不对，一掌抵在他后心，注入一道真气。玄秋发觉他体内真气四逸，心头大惊，一时不敢收手，只得苦忍身上疼痛，帮他理顺真气。吴悠意识到体内有道真气注入，也是一惊。他知道玄秋不该动用真气，然而此时走火入魔，若是玄秋不出手，他怕是要经脉尽断而亡。这样一想，他也只得努力配合玄秋，整理体内散乱的真气。他的运气方法是玄秋教的，玄秋真气的引导自然也就格外有效，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吴悠身子一颤，呕出一口黑血。他知道内体的蛊毒已经随着这口血排出体外了，心中还来不及喜悦，便见玄秋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吴悠心头大惊，忙扶住玄秋，一掌抵在他心口，送进去一道真气。玄秋半个身子已经踏进鬼门关，被这道真气一激，清醒过来，断断续续道：“送我去李谷……”话未说完，人已昏死过去。吴悠忙喊道：“来人，备车。”

　　马车行在官道上，车里铺了很厚的锦被，锦被里包裹的人显得出奇瘦弱，尤其是在一团锦被的衬托下，更是苍白的吓人。吴悠看了一眼锦被里的人，不由叹了口气。玄秋的药早在上无极阁的时候便吃完了，如今只靠吴悠每日替他输入的真气撑着。吴悠虽然真气与他一脉相承，勉强能护住他脆弱的经脉，却也只是暂时吊住了他这条命而已。路走了不到一半，玄秋已是数度呕血，每每看得吴悠心惊胆战。当初才下翠屏山时，他与孟凌峰便是驾车带着重伤的玄秋，向李谷主求医。如今的场景竟与当初何其相像。只是当初路途没有那么遥远，玄秋的伤也没有这般严重，都险些没有撑到山谷，如今还能撑到么？
　　想到此处，吴悠又叹了口气，掀开车帘，正见一抹残阳斜斜挂在天际，染红了半边天空，瑰丽如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