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恐惧求生手册》闻晓白

7、讨好型人格

　　程潇走在上班的路上，心里有些忐忑。她昨天借口去洗手间整理衣服，就这么跑了，好像不太礼貌。她当时太过尴尬，没多想，只想逃离现场，现在一想到又要见那些同事，不免头疼，生怕有人问她昨天怎么不见人影了。
　　幸好技术部的人都比较忙，没人有功夫管这些闲事。
　　忙忙碌碌一上午，程潇基本把这茬忘了，午饭的时候，梁顺子走了过来，招呼她：“去吃饭不？”
　　程潇愣了一下，脱口道：“好啊。”
　　一起的不止梁顺子一个人，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程潇认不全，只能装模作样地点头微笑跟他们打招呼。
　　第一次，程潇不是一个人坐在食堂的角落。然而她觉得还不如坐在角落。有社交恐惧的人，往往害怕在别人面前进餐，因为会过度担心出丑。程潇坐在一群人中间，感觉自己连筷子都不会用了，越是紧张就越不会，越不会就越是紧张。大家边吃边聊，程潇原本就接不上话，此时一心注意自己的仪态，更是连说的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能在一旁乱点头。一顿饭食不知味地过去了，收拾餐盘的时候，程潇有种刑满释放的喜悦。
　　重新坐回电脑前，程潇的耳边仍然回荡着各种嘈杂的声音。程潇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静下心来。太多繁杂的信息容易加重焦虑情绪，各种乱七八糟的对话碎片时不时跳出来一下，却组不成什么有意义的内容。
　　程潇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集中精力投入工作，心里默默觉得，这样子实在太没效率了。
　　由于不懂得拒绝，程潇的工作仍然比其他实习生都多，一下午疯狂的忙碌过后，程潇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有点不想走出办公室。
　　纠结了一下后，程潇拿出手机，再一次确认地点，才向外面走去。
　　今天，程潇要见一个相亲对象。
　　如今的社会，交流的方式多了，人与人的交往却少了，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一个方格子工作间里，想跟人交流一下，只能对着毫无生机的屏幕打字。连相亲也渐渐变成了这种模式。
　　这个相亲对象，就是程潇在一个手机应用里认识的，聊了大半个月，对方终于约她出来见面了。
　　网络相亲这种事，程潇开始时老大不愿意，是在胡清越了暴力逼迫下才注册了，连自我简介都是胡清越替她写的。当然程潇并不是抵触这种形式，毕竟所谓网络相亲，也只是认识人的一种方式而已，至于两个人今后如何，与认识的形式没多大关系，两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才比较重要。程潇纯粹是无法面对跟陌生人见面时的焦虑而已。
　　后来程潇对这种过于乐观的想法有些不确定了，因为她在网上遇到的大多是奇葩。有妈宝到她这里找母爱的，有失恋找她求安慰的，有见天跟她抱怨生活不公的，程潇看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言论，心里奇怪，明明根本不认识，对方怎么就能把这种话跟一个陌生人说呢？后来程潇想明白了，就是不认识才敢说，这样的话，只怕对身边的人反而守口如瓶了。
　　奇葩见多了，后来程潇就懒得去见面了，胡清越连逼带劝，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才勉强答应相亲。后来慢慢习惯了，就当是娱乐了。
　　今天这哥们约的地方，没有地铁，程潇晚高峰挤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都快挤成相片了，好不容易下了车，看着人山人海，心里就是一通乱跳。程潇走到个人少的地方，发出一条短信：我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向她走了过来。程潇打量了一下，来人普通身材，长的略有点对不起观众，穿一件起了皱的休闲衫，上面似乎还有些油点，像是吃饭的时候溅的。
　　程潇看了看，不大能把人和照片对上，倒是对方看着她，试探地问：“程潇？”
　　程潇向那人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道：“我是，您是赵虎？”
　　对方喜笑颜开：“对，你本人比照片漂亮。”
　　程潇觉得有点窘迫，笑了一下：“谢谢。”
　　这哥们跟照片比，完全是卖家秀和买家秀，一开始，她都不太敢认。幸好程潇虽然是外貌协会的，却不是真正以貌取人，并没有太失望。
　　程潇正想着应该了解一下为人，就听赵虎说： “这边有家超市正打折促销，去看看？”
　　程潇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套路？
　　然而作为一个不懂拒绝的社交恐惧症患者，程潇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两人走进超市，赵虎撇下程潇，冲进了一群大妈为主的队伍，去排打折鸡蛋去了。程潇站在超市中央的蔬菜区，对着一排土豆，一时不知所措。
　　既来之则安之，程潇索性去拿了个筐，开始买下周的菜和生活必需品。一边买还一边掂量，不能太重，这里离家十万八千里，一会儿还得扛回去。
　　程潇十分保守地挑了几样轻的必需品，感觉已经饥肠辘辘，四下打量了一下，找不到赵虎，索性结账出了超市。程潇正要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程潇回头，正是赵虎。好巧不巧，两人前后脚结了账，出了超市，正好遇上。
　　赵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问道：“还没吃饭吧？”
　　“没。”程潇如实答道。
　　“那边有个大排档，去吃点？”赵虎手里提满了购物袋，拿下巴一指。
　　程潇顺着他的下巴看过去，是个路边摊，礼貌性地说：“不用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先回家好了。”
　　“难得出来一趟，去坐会儿吧。”赵虎坚持。
　　程潇不懂得拒绝的毛笔又蹦出来了，虽然心里为难，还是勉强地说：“好。”
　　也许是穷讲究，程潇家里从小就教育她要注意饮食卫生，从来不许她去这种没有卫生执照和消毒设施的地方吃东西，免得病从口入。看着赵虎狼吞虎咽，程潇在一旁礼节性地笑着，不肯动筷子。
　　赵虎自顾自地把东西吃完了，看着程潇的盘子问：“你还吃不吃？”
　　程潇好脾气地说：“不吃了，你如果没吃饱就帮我解决了吧。”
　　赵虎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程潇的饭菜也落入了他的肚子里。
　　酒足饭饱，赵虎开始拉着程潇东拉西扯，就是不肯让她走，眼看天色已晚，程潇本来就没什么跟他聊的，又担心第二天还要上班，早就想回家，偏赵虎没眼力价，一个劲地胡扯，程潇偏不好意思表现出不耐烦，一直礼貌地微笑着听他说。
　　好不容易熬到店家打烊，程潇这才抓住机会告辞，两人正巧一起公交转地铁，赵虎又拉着程潇在地铁口聊了半天，天公作美下起不大不小的雨，程潇脱身时已经成了落汤鸡。
　　程潇回家，胡清越还在等她，见她一身狼狈，有些惊奇：“聊得这么开心？淋成这样才肯回来。”
　　程潇叹了口气：“别提了，又是个奇葩。”
　　胡清越不信：“奇葩还聊了这么久。”
　　“不肯放我走呗。”程潇一边找换洗衣服一边说。
　　胡清越皱眉：“他不肯放你就真不走了啊？”
　　程潇有些苦恼地说：“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走就是了啊。”
　　程潇叹了口气，胡清越不懂。转念一想，又说：“没准是我反应过度了呢？可能这样的经济适用男挺适合过日子的。”
　　胡清越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如果放在平时，她一定拉着程潇问东问西，然而这会儿她刚失恋，虽然被生活的压力生生从伤春悲秋里拽了出来，还是容易触景伤情，不太想聊这方面的事情，就随程潇去了。
　　赵虎大概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人，三天两头跟程潇发信息。程潇本来就不喜欢用手机，又没什么话跟他说，只能礼貌性地简短回几个字。
　　偏偏赵虎狗皮膏药一般地不抛弃不放弃，连着约了程潇几次，约到最后，程潇开始觉得过意不去，只好答应了。
　　这次见面，又是赵虎选的地方，是个小餐馆，好歹卫生状况看上去好很多，程潇也能勉强吃点东西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程潇明显感觉话不投机，偏又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告辞，只能耐着性子听赵虎天南海北地扯。
　　终于，赵虎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程潇趁机说道：“时机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赵虎想了想，说：“行，那明天再见？”
　　程潇顿时觉得头大如斗，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不是太合适。”
　　程潇以为自己说得够委婉了，没想到还是一下子激怒了赵虎，只听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不合适，就是你眼界高呗。”
　　程潇噎了一下，就听他继续说道：“你以为你自己条件多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女博士，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再挑两年就知道了，到时候嫁不出去，有你后悔的。”
　　程潇被他说得有些惭愧，觉得可能是伤了他的自尊，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我们兴趣不太一样，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没有共同话题你跟我聊了这么久，你逗我呢？”
　　程潇被他问得心虚，道歉说：“不好意思，我应该早点说清楚。”
　　“就是，浪费时间。”赵虎站起身就走了，程潇呆立在原地半晌，服务员过来了，问：“结账吗？”
　　程潇这才反应过来，翻着口袋，找出卡来说：“结，麻烦您了。”
　　程潇回到家里，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胡清越看她心神不定，问道：“怎么了？”
　　程潇将事情跟她说了，问道：“我是不是做得不太好，要不要找人道个歉什么的？”
　　胡清越听她这样说一下子就点着了：“丫就是一渣男，换做是我不骂他一顿算客气了。你还找他道歉？”
　　“也没那么严重，我确实应该早点说清楚。”
　　胡清越看着程潇，怒气未消：“你是应该早点说清楚，但这是多大点事，值得他这么埋汰你？”
　　程潇让她挑起了几分怒意，说：“也是。”
　　“什么也是，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程潇看着火冒三丈的胡清越，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的自尊心太低了，凡事总是觉得是自己的错，被人以指责就忙着道歉，即使有时候不是她的主要责任。
　　见程潇不说话了，胡清越又说：“我有时候觉得你人太好了，好过了。”
　　程潇知道她的话是对的，这是她的讨好型人格在作祟。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先人后己，然而真正贯彻落实的没几个人，偏偏她总是把所有人都放在自己前面，哪怕那个人并不值得。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常常让人利用她这个特点占她便宜，一旦占不着便宜就会恼羞成怒，就例如今天的赵虎。
　　与赵虎的所有交流，她都保持这最大的礼貌，礼貌地聆听，礼貌地表示兴趣，哪怕觉得无聊。然而这种礼貌与尊重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尊重，而是让对方觉得可以俯视她，轻视她，践踏她的自尊。
　　原来物极必反这话放之四海皆准，哪怕是做个好人，好过了也就不是真好了。
　　程潇早就知道自己的讨好型人格是个问题，也面对过各种各样的后果，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问题所在。
　　程潇向胡清越笑了一下：“清越，谢谢。”
　　胡清越一愣：“我话说得重，你别生我的气就好。”
　　程潇笑笑道：“不，你说的很对，这确实是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