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恐惧求生手册》闻晓白

3、冷漠的热情

　　实习那点工资，哪里够程潇租个奢侈的单间？她在离公司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跟人合租了个一室一厅，室友住房间，她住客厅。室友碰巧是大学校友，也算无巧不成书。

　　程潇看了看表，十点半了，第二天还要上班，胡清越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程潇拿起手机，想给胡清越发条微信，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

　　作为一个社交恐惧的重度患者，程潇惧怕电话、邮件、短信、微信等一切通讯方式。回复还好些，毕竟为了礼貌，就算纠结，也总要发出去。但是如果要她开头，那简直跟送她上刑场差不多。

　　程潇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不放心。虽说她们生活的城市还算安全，十点半也不算太晚，但胡清越在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情况下很少晚归。程潇纠结一番，还没做好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就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老式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胡清越游魂一般飘进来。

　　程潇感觉到她情绪不大对，小心翼翼地问：“回来啦？”

　　“嗯。”胡清越胡乱应了一声，带着很重的鼻音。

　　程潇感觉她好像哭过，一时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下，说：“那个……要不要喝水？”

　　这一问太突兀，胡清越忍不住向程潇看了一眼，短暂的眼神相交，程潇立刻避开目光。她不大能接受跟人长时间的对视。然而这短短的一眼，程潇已经看出，胡清越的眼睛是肿的。

　　见胡清越没有回答，程潇更加尴尬，猛地站起来，说：“好像没水了，我去烧点水。”说着落荒而逃，躲到厨房。

　　烧上水，程潇悄悄向胡清越看了一眼，见她一个人坐在房间，维持着一个姿势，一直没有动。程潇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安慰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一个人对着一只屁股着火的水壶叹气，忽然觉得与那只被架在火上烤的壶有些同病相怜。

　　程潇一直在厨房磨蹭到水烧开，终于没了借口，倒了一杯水，准备端给胡清越。手里有了这杯水，程潇仿佛多了几分底气，毕竟有个走过去的由头了。

　　“水烧好了，你慢点喝，有点烫。”

　　岂止有点烫，完全是可以涮肉的温度。胡清越呆呆接过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被氤氲的热气一熏，毫无预兆地，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程潇这下彻底慌了手脚，没话找话道：“杯子太热，你别端着了，放这吧。”边说便手忙脚乱地拖过来一个凳子，放在胡清越面前。

　　胡清越放下杯子，垂着头不说话。程潇走也不是，留也不知，杵在原地半天，觉得自己傻透了。

　　“那个，很晚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扔下这句话，程潇逃命般地出了胡清越的房间。

　　程潇看了眼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强迫自己睡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也不知道胡清越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社交恐惧的人通常被误以为冷血淡漠，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把太多的感情消耗在自己内心，真正表达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程潇觉得，胡清越一定认为自己是在应付她，不是真的关心。

　　躺了一会儿，程潇发现，如果不做点什么，她这一晚上都别想睡好，终于鼓起勇气坐了起来。这一坐，才发现，刚才翻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缠到了被子里，缠成了个木乃伊。偏巧程潇的被子是上学时的旧被子，各种线头都露出来了，这么一缠，居然就千回百转，程潇折腾了半天，愣是没把自己鼓捣出来。

　　难道要在这种时候叫胡清越来解救被缠在杯子里的自己？程潇想了想那场景，荒谬的让她简直想撞墙。然而要真不能把自己弄出来，难道明天裹着一床被子去上班？那可就真要出名了。

　　程潇挣扎一番，两害相权取其轻，压低嗓音叫了一声：“清越？”

　　胡清越好像没听见。

　　程潇只好放大了音量，叫道：“清越？能不能来帮个忙？我好像被缠在被子里了……”

　　大概是这句话太荒唐，胡清越投来目光，明显的满腹狐疑。然而看见程潇裹着一床被子坐在床上，还是走了过来。

　　被子上乱七八糟的线缠成一团乱麻，胡清越解了半天才把程潇从被子里弄出来。镣铐打开的一刹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大笑出声。

　　大半夜的，解救一个被困住被子里的室友，生活果真比最无稽的电影还荒唐。

　　两人笑了一阵，胡清越忽然止住笑声，看着程潇说：“谢谢。”

　　程潇好像明白她在说什么，又好像没有弄懂，只好说道：“应该我谢谢你才对。”

　　胡清越无比真诚地说：“我今天原本心情不好，现在好多了，所以真的要谢谢你。”

　　程潇有点郁闷地想：“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只是不小心把自己缠到被子里了。”忽然觉得，这是个契机，问道：“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胡清越愣了愣，说：“我以为你不想听。”

　　程潇苦恼地想果然让人误会了，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就听胡清越说：“我失恋了。”

　　程潇僵住了。她本以为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乱七八糟的狗血场景也算见过不少，总能表示一下理解，然而恋爱这事，她真不懂。活到这把年纪，程潇仍然没搞懂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她没喜欢过什么人，也没被人喜欢过，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胡清越的情况。

　　程潇陪胡清越沉默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个关于亲密关系的系列论题，其中讲到拥抱的作用时，说拥抱可以产生如后叶催产素，多巴胺等多种激素与神经递质，从而起到缓解压力，促进联结，促进共情等作用。程潇想了想，觉得很符合现在的情况，于是开口：“需要个拥抱吗？”

　　胡清越呆了呆，程潇正尴尬间，看到她张开了双臂。人拥抱时是打开自己的状态。哺乳动物的腹部柔软而缺乏保护，据说很少在感到缺乏安全感的时候暴露，暴露腹部，是一个信号，是对对方信任的表示。而人在警戒防备状态下，常常呈现收缩状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这个说法准不准程潇不知道，但她知道，胡清越是在接受她表达的关心。

　　于是她张开双臂，抱了抱胡清越。这个拥抱十分笨拙，因为程潇不习惯做这种事，她满脑子想得都是，要抱多久，抱多紧，要不要拍拍胡清越的后背，那样是不是像在哄小孩。

　　正在纠结时，忽然听到胡清越说：“谢谢。”

　　程潇忽然就有些释然了。她做得多笨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胡清越明白了这份心意。

　　也许，能得到一份善意和小心翼翼捧出的善意能被珍视，是同等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