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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国之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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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清君侧……”
前望长安的城楼高耸入云,被天边的霞光染上一层薄薄的血色。我湮没在浩浩荡荡的七国大军里,随着身边的父老乡亲一起,一下一下举着手中的长矛,扯着嗓子在城楼下高喊。
周围充斥着粗重的鼻息和汗水的恶臭,我包裹在甲衣中的全身早已被湿了干、干了又湿的汗水刷上一层黏腻未干的大漆。
我不禁想起我的家乡,那是个温柔的江南小镇,不像长安这么肃杀冰冷。
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和伙伴们在碧水潺潺的小河里游泳捉鱼,打闹嬉戏。
家乡的水流淌得很温柔,触摸肌肤的每一寸细腻柔软,就像妙龄少女白嫩嫩的小手。出浴以后,全身舒畅,春风吹来,温暖轻柔,我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胜过神仙。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全身更加黏腻难受了。
我不知道谁是晁错,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我只知道吴王把我们招募来,让我们这么喊。
据说跟着他们一起干,我们的君王才能更英明;据说跟着他们一直喊,我们就会一起有饱饭吃。
母亲本来不让我来,她说我只有十六岁,但是征兵的人说这是国家大事,是个好男儿都应该报效祖国来的。于是我背着行囊跟随他们跋山涉水了几千里,来到西北这一片广阔而陌生的土地。
“安静!安静!”城楼上,一个裨将从高高的城垛之间探出头,向我们厉声呵斥道,“你们,你们想造反吗!”
我不知道怎么样算造反,我只知道我需要填饱肚子,于是我还是随着黑压压的人群机械地重复着吴王教导我们的那句话: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清君侧……”
那裨将见我们没有任何动摇,又将头缩了回去。
许久,城楼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陛下有令,城下叛军通通乱箭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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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陛下?陛下是什么?高耸入天的九重宫阙里不见卑微尘土的帝王。他对我们来说太遥远,就像一顿饱饭一样,只能算一个模糊的符号。
听说陛下喝酒用的是金杯子、银杯子,或者是犀牛角杯子,我不知道这些杯子喝酒和我在树林里砍来的竹筒盛酒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听说陛下住在金碧辉煌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里,我不知道和我家的土坯房住起来又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把陛下当成一个神话传说中虚无缥缈的人物。今天,我知道他就在城上,第一次觉得离他这样近,竟然惶恐到有些窒息。
虽然吴王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昏君,然而什么也挡不住他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威势如同青天明日一般给人带来深深的崇敬与强烈压迫感。
他对我来说恍如神明。一切与他是什么样的人无关,只与他是什么人有关。
“陛下有令,城下叛军通通乱箭射死!”
这命令声第二遍响起,城上架起了一排排弓|弩,都正对着城下的我们。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死亡就在前方。
我藏在人群中的手臂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想到家乡那溶溶的春水,好想再跳下去洗个澡;想到村头那只对我摇头摆尾的大黄狗,我好想扑上去和它紧紧拥抱;想到临行前母亲一路跟随着军队走出城郊,含泪的眼中满是眷恋和担忧。想到这些,我就深深害怕死亡,甚至想转身就跑。
“将士们,不要害怕!”吴王的家丞竟然亲自发话了,虽然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他说:“陛下被佞臣蒙蔽了心智,我们一定要抗争到底!我们的抗争是值得的!我们是为了我们的祖国!”
嗯!为了我们的祖国!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我想我不能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我深爱这片神圣庄严的国土,我崇敬那位仪棣棣的君王,我不能害怕!我不能退缩!我要用我的生命和热血唤醒这个昏聩不醒的国度!
此刻,我的热血里流淌满了盲目的豪情和无知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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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以为,转眼会乱箭如雨,尸横遍地。我以为,我也会成为无名尸骨中的一具。
我甚至想,那个君王会不会走到城楼上看一眼自己的战绩。那我死前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城楼那个方向。也许可以看到一眼,一眼就足够——看看统治着我,统治着我美丽的家乡,统治着这浩荡乾坤万里的君王,是什么模样。
然而乱箭许久都没有射下来。
我看到一抹月白的云从城楼掠过,那是我十六载人生中,见过的唯一那般光风霁月的神明,以至于我至死都忘不了。
他们说,那个人就是晁错。
他月白的长衫比雨过天晴后的天色还要清明,他的声音比风吹过松林的天籁还要好听。
他的眉宇间是淡淡的忧愁,又或者是深深的慈悲;他明亮的双眸里,是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们几千年来埋藏在土地里深深的痛苦,又或者是我们从来读不懂的无悲无喜的古文篆字。
城楼上的猎猎西风卷起他衣袂飘摇,玉冠上明珠熠熠好似天地间的日光,唯独眷顾了他一个人。
他让那些人不要放箭,他在城楼上质问吴王,是否他的死就能化解这场刀兵,是否他的死就能避免伤亡无辜的百姓。
“当然。”尊贵的吴王信誓旦旦地回答,“只要你死了,我们立刻就会退兵!”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原来政治斗争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吗?只需要一个人死?
有那么一瞬间,我又想,我们的死与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怎么会愿意牺牲自己结束这场战争呢?
吴王忽然哈哈大笑,他那样放肆,那样张狂,连天上的乌云都为止颤抖。
城楼上一片寂静,我只看到一抹月白的云从城头坠落,平静地把灰暗的天空染成了血色。
“砰!”我看不见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城楼,但是我的心可以听见。
乌云用浓重的笔墨把初升上的太阳重重涂抹,我看不清太阳,也不知道天本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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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吴王似乎有些始料未及,拽着缰绳让身下的马在军中踱来踱去。
我有一句每一句地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话语。
他们说,晁错已经跳下城楼死了,吴王再继续攻城,我们就成了叛军。
我突然觉得莫名心慌。我不要做叛军,我想向我崇拜君王恭恭敬敬地磕头,我崇拜他胜过崇拜天上的太阳。
我想用尽我的全力呐喊,哪怕声嘶力竭,哪怕耗尽生命。我想告诉他,我要报效他,我爱我的国家!我不是叛军!
可是我能看见谁?
可是我对谁去呐喊?
那传说中云霓明灭的九重宫阙里,住着神圣不能窥探的帝王。
我现在唯一的期待,成了吴王手中的佩剑,能够就此放下。
晁错已经死了,我希望吴王偃旗息鼓,一切就能重新归于平静。
然而,吴王的佩剑高高举起,斩断了我心中那摇摇欲坠的,我生命得以维系的支柱。
我的周围喊杀声四起,却无一人喊出我心底的那个声音。
城楼上乱箭如雨,我却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前进。
我身边一波一波人倒下,我只跟随着吴王剑锋所向,盲目地前进。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爱我的国家!我崇拜我们的陛下!
可我的脚步却跟着他们,那些所谓的叛军冲向长安的城楼下。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我摔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那月白的长衣舒服柔软,是我今生从来没有摸到过的好料子,却溅满了斑斑血迹。
我用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一只大脚从我手上踩过去。
我听到“咔嚓”一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又是一只脚从我脊背上踩过去,接着又是一只……一只又一只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踏过我的身躯,我听到身体内那“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湮没在耳边嘈杂的脚步里。
我木然趴在原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身下的人心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钻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到了九重宫阙里,一个披着五色霞光若有若无的缥缈身影,他举起金杯子银杯子和他的犀牛角杯子,把什么不知酒喝了下去,忽而烂醉如泥。
我看到了家乡小河里的溶溶春水,我看到大黄狗跳进水里和孩子们一起嬉戏,我看到母亲在河边洗我的衣服,等待我回去。
我想对他们喊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一个字。
——这场我为之献出生命的故事,我却不知道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