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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寄人间雪满头 ...

  •   1
      莲藕有节无心,说白了就是没心没肺。
      谢之霖从落地睁眼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担忧,她时常看着一朵花就默默傻笑起来,什么时候躺在河边草丛里睡迷糊也不知道。
      林逢雪一生为活命挖空心思,阴毒狠辣,却嫁给了青冥宗最纯澈赤子的谢小师叔,生下的女儿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
      真是造化弄人。
      可能老天觉得他们一家的心思都叫林逢雪考虑尽了,干脆将父女俩那份心思收了回去。
      妖尊陛下施施然自黑袍中伸出手,握住了那少女的手腕。当年那个命星转生的胎儿应当早就魂飞魄散,他这么多年也未曾再见那黯淡的星子重新亮起。他不担心这呆呆的小少女与命劫有何联系,只是好奇,这个容貌肖似林逢雪,神情却像极了谢漱的少女到底是谁?
      估计最可能也就是谢漱为了避免爱妻失子惊疯,用莲藕做出了融合了夫妻二人容貌气质的小傀儡吧。
      他本意是想以此来辨识少女的神魂与谢漱夫妇有何关联,却不防,谢之霖压根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
      见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俯下身来,冰冰凉凉的银发洒落在自己肩上,便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凑上来蹭了蹭他的鼻尖。
      ——她还当是娘亲来抓她回家吃饭呢。
      便想用蹭脸撒娇那一套糊弄过去。
      妖尊脑内天崩地裂。
      世界只剩下一行大字:
      容涟,你完了。
      2
      妖尊曾经无数次认真思考过,三世修仙方成仙骨的谢漱,和三世造孽厉鬼转生的林逢雪,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撞到一块成了夫妻的?
      若说是容貌……林逢雪虽说是清丽可人,可是谢漱端静秀致,单从容貌来看,可能谢漱的女装会比他爱妻还要好看上几分。
      若说是性子……林逢雪早年未遇上谢漱时那般不择手段,毒计百出,连她那丞相爹都心生恻恻。遇上了谢漱倒是改邪归正,可无常谱上她欠下的人命还是牵连了谢漱险些夭折在数次劫难里。谢漱又是个端方自持,不肯多说一个字,一板一眼得叫人讨厌。据说他刚把林逢雪带回青冥宫时,满宫上下都喊那姑娘小妖女,哪怕是后来二人成亲,青冥宫那帮子师叔控的弟子们提起抢走了小师叔的林逢雪还会下意识地愤愤道:那个妖女……
      这点妖尊倒是有些替林逢雪抱屈了,她的神魂明明白白就是个普通凡人。
      偏偏这两个人不仅相爱,还结为夫妻,生死不渝。看得老天恐怕都牙痒痒得想劈几道雷下来,给谢漱洗个澡。
      当然后来妖尊陛下又偶然机缘巧合下与青冥宫另一位地仙交了手,才嘴角抽搐的发现这位看似飘逸脱俗的剑仙,也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譬如他们交战时,妖尊分明看见了那站在竹林下担忧的少女是一尊鬼魂,离不得剑仙手上剑鞘多远。
      那鬼魂少女生前定是个娇艳无比的美人,单是魂魄,都美得像雨中带露海棠,引人采摘。
      身为剑仙,却拘着亡魂,不让她去投胎……这青冥山的修士,好像也不是那么浩荡坦然啊。
      妖尊心想,还特么是你们修仙的会玩。
      他此刻枕在谢之霖的膝头,只感觉全身说不出熨帖舒畅,好像毛也不掉了,眠也不失了。恨不得变作九尾狐狸的原型,趴在少女的腿上打滚撒娇卖个萌,好好晒一晒太阳。
      原来谢漱和林逢雪在一起是这种感受,难怪他们死也要守在一起。妖尊迷迷糊糊地想,他好像可以理解为何那个界外剑仙不择手段将鬼魂少女拘在剑鞘里囚禁了,若是换了他,别说小莲藕想走,就是血溅当场转头投胎,都会被他在黄泉路拦下来,锁在自己殿内永远别想逃走。
      少女被个陌生青年枕在膝头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一直认真地盯着停留在自己指尖的蝴蝶,直到那蝶自己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才露出丁点失落的表情。
      可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一只白色的鸽子飞进了殿内。少女双眼亮起来,正想起身去追,牵连到了膝上浅眠的妖尊,这才想起还有个旁人呢。
      妖尊难得能睡个清闲的好觉,顿时脸也不要了,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抱住,可咕哝出来的声音却软得很:
      “再陪我睡会儿……”
      谢之霖听得懂请求,她想这个银色头发的哥哥怕是真的很累很累了,于是便安心地躺了下来。没一会儿,她也闭上了眼眸,昏昏欲睡。
      妖尊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醒来时谢之霖还缩在怀里继续睡,乌黑的长发散开,衬得雪白的脸更加幼嫩。
      心虚的妖尊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好像五个指头不太够数,又算了算小莲藕的年纪,脸色有点发白。
      他不喊谢漱岳父,绝不。
      3
      青冥山炸了。
      从小师妹谢之霖失踪开始,整个青冥山炸成了一锅乱粥。
      林逢雪当场就晕了过去。
      偌大个青冥山竟然没有人发现谢之霖被掳走。
      当然没有,因为她其实是自己走出去的。
      鬼魂少女气得追着剑仙直捶,虽然旁人压根看不见她,她的拳头打在剑仙身上也只是穿透过去。
      她气剑仙有空来戏弄自己,为何不抽空注意一下那小姑娘的动向。
      剑仙照旧蹲在一颗竹子上,将竹子压得极弯,披在肩头的乌发都随着动作飘荡而下。
      鬼魂少女站在土地上仰头质问他,两只手攥成小拳头,一副气急的模样。
      “你记得当年我武功尽废的时候,是如何练就剑心的吗?”剑仙平静地问她。
      鬼魂少女仿佛被提及了什么亏心事,顿时默不作声。
      剑仙却兀自说了下去:
      “你被人挟持,以你性命交换,叫我说出秘密。可我哪知道什么鬼秘密,正准备骗人糊弄过去,就见你一头往那人的剑上撞去。”
      他当时没有被气得真气逆行,经脉尽毁,才是运气。
      “谢漱等不及了。”剑仙说,“他要亲自铸就小之霖的剑心。”
      尽管是以他的性命来换取,也在所不惜。
      “那、那林姑娘怎么办?”少女喃喃,却没有得到回答。
      她站在风里,望着竹林那个方向,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对她来说,生死好像只是一线之隔,内容却没有什么区别。成了鬼魂她还是能哭能笑,能跑能跳,只不过普天之下,唯有身边的这个人能看见自己罢了。
      而她有这个人也就够了。
      剑仙跟只大猫一样蹲在竹子上摇晃了半天,才盯着她的侧脸似是而非地感叹道: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纵只偷得片刻欢愉,半生坎坷,依然不悔当初的海誓山盟。
      4
      谢漱是孤身一人带着剑去闯妖尊宫殿的。
      他的神情很平静,拿着剑的手从未抖过。
      那剑名韶华,却没有刻下剑茗。
      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头独自背着剑前来叫阵,妖魔们笑得震天响。
      笑声未停,就见数颗头颅滚落在地。
      谢漱背负剑匣,手中提剑,一如当年出青冥时的少年模样,缓步向前方走去。
      谢漱一边走,一边有白色碎屑从身上脱落。
      好似是风化龟裂的岩石粉末一般。
      他走了一路,走到容涟的宫前时,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容涟高高地站在长阶的顶端,银发黑袍随风翻飞。
      他看到了长阶的底端背着剑匣的那个少年,他的发丝雪白,眼眸是墨色褪尽的血红,苍白的脸颊上隐约能看见青蓝的细细血管。
      容涟未曾在谢漱初出茅庐,单枪匹马到处讨教剑意时遇到他。
      那时的谢漱是一柄出了鞘再难回的利刃,寒光流转,杀意凌厉。攻势凶猛却柔韧不足,从不知宛转迂回。
      而此刻的谢漱是一把刚刚褪去尘封的古刀,灰尘蒙住闪亮的寒刃,抽刀出鞘的瞬间却响起一声清越的龙吟。
      神华内敛,光华天成。
      当年他一出生,便引来鸾翔鹤舞,瑞烟嘉气。白鹤与鹭鸟在家中庭院盘旋飞舞不止。青冥宗的宗主亲自登门拜访,谢家是南朝赫赫有名的望族,谢漱的父亲又是浪子中的浪子。家人们为庆祝他长子诞生,将他从酒坛堆里揪出来,来不及擦洗掉满身酒气换身衣服,就见一位须发尽白、鹤骨松姿的老人御剑而来。
      宗主向谢家人说明这位刚出生的男婴转生三世修成仙骨,只待这一世便可得大成,夺天地之造化,窃万物之玄机,羽化登仙。
      谢漱那醉得东倒西歪的爹迷蒙间望见了飞舞的白鹤,突然一拍脑袋蹦起来,大叫着我想到了一路跑回了书房。
      狂士,便是不在乎他人眼光,放浪形骸,落拓不羁,只醉心自己所爱之道的人。
      谢漱他爹闭关三年,不踏出书房一步,三年后,将耗尽毕生心血的百鹤图丢在童子送饭的托盘上,自己抱着桌子呼呼大睡。
      而谢漱,已经随青冥宗主回到了山上修道。
      他三世习剑,皆以剑入道,剑气透骨凛然,气势浑然天成。
      若遇不平,以杀止杀。

      谢漱是抱着玉碎的决心来的。
      妖尊心想,莫非以剑入道的人,都像谢漱一般,不鸣则已,疯狂起来便是山河下沉,天翻地覆。
      上一次谢漱以道基损毁为代价,向他斩下天地一剑,只换走了他一条尾巴。
      这番谢漱以命相搏,又有什么目的呢?
      宫殿玉榻上的沉睡的少女似乎是梦到了什么,蹙眉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
      长睫颤了颤,悠悠转醒。
      恢弘高大的宫殿内空无一人,只余一捧清凉的日光撒在地板石砖上。
      谢之霖揉了揉惺忪睡眼,左右看了看,又无甚有趣的事物,便推开玉枕锦衾,落地无声,脚步轻灵,循着一路零落的阳光向殿外走去。
      谢漱与容涟最后一战,闻风丧胆的妖魔们逃得一干二净。
      一会儿追着一只蝶,一会攀下满架花,无人阻拦的谢之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人一妖对峙的长阶。
      恰逢谢漱抽剑身如白鹤一掠过长阶,容涟飞身下台迎击。剑气杀意暴涨间,威压如星辰堕天轰然下沉。若是旁人斗胆在此围观,呼吸间已肌骨分离血肉模糊。
      妖尊挥袖削去谢漱右臂,血肉横飞,白玉长阶上撒满热血。谢漱不退反进,剑光在空中荡过一个极柔的弧线,正好落进他左手,反身正对容涟项上头颅削去。
      他真气澎湃如海潮,大袖鼓荡,白发纷飞狂舞。
      输赢成败只在一线,一劫缘生,一劫魂灭。
      对这致命一剑,容涟神情纹丝未动,只抬起手臂挡在颈边。
      剑锋切入容涟手掌一寸,不,半寸。
      天地静了一瞬。
      那站在宫殿前的青纱裙少女眼眶中忽然涌出泪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只此一滴泪。
      谢漱的身体呼啦倒飞了出去,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伴着一声闷响砸在了长阶上。
      最后磕磕碰碰地滚了几圈,滚到了长阶底部的石板上,才堪堪停下。尸体仰面躺在地上,淡漠的红眸睁着倒映出青蓝琉璃般的天穹,一丝红血挂在唇边。
      力竭而亡。
      谢漱三世习剑,自知道根浅陋,不愿熬白了头发费劲去参悟那些深奥学问。索性一人一剑,以武入世,铲平世间一切不平。
      他这些年逐渐老化,其实只是为了积攒精力,将真气收拢于经脉之间,确保与容涟一战时能重归巅峰状态,哪怕能拖上一分半秒也好。
      云海浩瀚,卷舒聚散,沧海涛涛。
      妖尊站在云阴遮蔽之下,长袖随风飞扬。
      望着长阶下的尸体,幽幽叹息了一声。
      几千年难得遇上一个有趣的人,可惜了。
      他回过身,青衣纱裙的少女闯入视线。
      谢之霖孤身立在云影之外,神华光转,气势便如江边观潮,汹涌滔滔而来。
      妖尊一瞬明白了谢漱死前那一丝浅笑是何意。
      他只留下二字便气绝。
      “剑成。”
      并非杀招剑成。
      谢之霖剑心已成,再无逆转之机。
      清风遄飞,纵去万里。
      那青衣少女脚步轻灵地擦肩而过,赤足踩在地上,乌发飘扬在身后。感觉像是一阵风吹过了肩侧,空回首,千阁万楼犹在。
      妖尊心想,容涟啊容涟,你怎么就是下不去手呢。
      谢之霖蹲下身轻轻地为谢漱合上双眼,捡起韶华,回头望着阶上的妖尊。
      “我欠你一命。”
      她说着,右臂一挥。
      剑锋豁然直插雪色玉阶,恰好立在妖尊脚边,剑身兀自震动嗡鸣。
      宛如苍龙垂首,海涛呜咽,闻之一恸。
      “我父之剑,可抵我半条命。存在你处,暂且先还上你一半。”
      她话音未落,天幕间突现一线寒光。
      妖尊尚未来得及后撤,就见眼前刷刷刷寒光如雨,眨眼间四十九把剑钉在周身脚边,硬是形成了一个圈,将他牢牢围堵在内!
      剑身苍白胜雪,透明纯净,宛如湖底玄冰。
      一道独特的清澈嗓音自头顶传来。
      “千岁的老东西别欺负人家小丫头吧?”
      那用银环束发的剑仙踩着一柄古剑,如一道惊虹直冲向妖尊,须臾间分出胜负,暂退数丈,掐指令剑阵光华大涨,灿灿银光璀璨刺眼,顿时将妖尊围困住。
      他趁机一俯身,左右手各拽一个谢家父女,扬长而去。
      5
      剑仙对鬼魂少女说:
      “我倒是被谢漱摆了一道。”
      何为剑心?
      习剑者日夜修行,夙夜专注,神魂与剑几乎融为一体。
      不破不立,心意恒长,万物入手皆可为剑。
      那就是剑心。
      “谢之霖这分明是立了一颗杀心。”他叹气,“真是叫她爹坑惨了。”
      道门谶纬,望气观运。谢之霖那通身气运强横到青冥宗上下再冥顽不灵的小道童,也能一眼看出是身负造化、根骨奇绝的好苗子。
      谢漱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硬生生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以为女儿会和他一样以剑入道。
      谁能知道谢之霖一个根正苗红的道门二代,居然会以杀入道。
      谢漱从不教导女儿什么剑法,也不传授剑谱,只让她在自己练剑的时候,乖乖坐在一边看。
      他自己当年就是如此练就的剑道。
      所以谢漱刚被宗主带上山的五年里,几乎所有人都疑心宗主是不是找错了人,或是卜卦的师伯算错了命数。
      这个给了他一柄木剑,就抱着蹲在一边看别人习惯的小鬼真是那个修剑三生的小师叔转世?
      五年,谢漱在试剑台看着同门子弟们拆招对练了五年。闲暇时间不是在坐忘峰看日升日落,就是躲在哪个阁楼上抱着剑打瞌睡。
      太玄阁旁的碧桃花一年开得盛过一年。
      抱剑观花,花开一瞬。
      掌教师叔当时正在给小道童们传道受业,突然一顿,看向西边山峰,漫天金红,滚滚云海中若有一道龙影腾挪翻卷,穿梭起伏。
      谢漱抬手挥出这第一剑,虽然只是一柄最粗糙的木剑。
      剑锋无影无形。
      太玄阁边的那株桃花树轰然倒下。
      负责看护花木的师兄目瞪口呆。
      只见那蹲在倒下的桃树旁边的小师叔,折下一枝浅绯凝露的桃花,突然笑了。
      右边还带个小梨涡,挺可爱的。
      谢漱的剑匣里背了他三世所伴一生的剑,平常从不出匣,只用木剑,点到即止。直到奉命下山游历,了结前缘,才遇上了请剑出匣的境地。
      而后便是与林逢雪的相遇。
      谢漱曾对当时尚未有心的女儿说过,剑乃杀器,既为杀器,便要见血。只是无心之剑,不过都是一块经过锻造的废铁罢了。
      谢漱前十几年所持之剑,分为两种,一为匣中三世之剑,剑上残存前世气魄,如臂指使,运转灵巧,如虎添翼;一为腰间木剑,也为他平时驱鬼驱魍的法器,不见血,不杀人,只沾因果。
      直到林逢雪随手从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柄无名剑赠与他,才算是有了独属谢漱一人的剑。
      那剑无铭,亦无名。林逢雪取名为韶华,其实本意是他们两人身份悬殊,难以长相厮守,只贪得年少光阴里这短暂一段心醉的韶光。
      一为青山白雪里驾鹤御剑的仙人,一为红尘孽障里纠葛缠身的凡俗。
      谢之霖与她爹一样,谢漱练剑,她就乖乖地坐在一撑着下巴观看。谢漱一身蓝白道袍,持剑踏过竹林清泉,飞花溅玉、翠叶渺渺里袍袖翻卷,似鲲鹏逐浪,江上潮涌。
      看着看着,眼前化作万千幻象烟云,聚散无常,如同人心与命途。
      谢之霖尚在母亲腹中时,虽被妖尊震碎心脉,毁去神魂,侥幸得了一丝转机,神魂被托养在空心莲藕里。机缘巧合,无心插柳,反倒令她灵窍通顺,道心坚恒,温润绵长。
      谢漱放任她渐悟这么多年,终于有朝一日,以自己的死逼得她顿悟了。
      剑仙心念电转间,已经将一切前因后果考虑清楚,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眼眸逐渐转为朱红,灼灼夺目,艳过花红烛泪。眼角血红的妖异纹路展开,如脉络般蔓延至发鬓深处。
      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剑仙,更像是不世的妖魔。
      那一身襦裙,头扎双环髻的鬼魂少女看他这幅样子,眼中浮现伤心之色,一分悲哀,一分不忍,还有一分痛楚。
      剑仙拍了拍她的头顶,手掌穿过了魂魄才想起来,早已经物是人非。他故作轻松,柔声安慰她,“别难过了,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谢漱是算准了同样以杀入道的自己,不会叫谢之霖放任自流。
      6
      谢漱的尸首直接化作漫天飞雪,风一吹一卷,了无痕迹。
      林逢雪满头乌发披散而下,孤身站在风中,倒像是被风雪吹白了头。
      她仰头看着这青天白日下的大雪,眉眼依然温婉清丽,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恸绝望。
      雪一停,她便闭着眼,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大惊失色,鬼魂少女焦急地跪坐在旁,仰头哀求似的看向剑仙。剑仙微不可闻地轻啧一声,弯腰拉起女子手腕一搭脉。
      “气血两亏,郁结于心,绝望过头受不了刺激晕过去罢了。”他说,看着谢之霖将母亲抱起,又添上一句,“没什么大事,照顾好你娘就行。”
      鬼魂少女一路小跑跟上去,担忧地看着昏死过去的林逢雪,跑了没两步,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硬生生将自己拽了回去。
      她抬头怒视剑仙,那青年别过头装作看不见,威胁似的曲起指节叩了叩怀中剑鞘,硬是不让她再踏出一步。
      旁人又看不见你。他有几分赌气地想,这三界六道众生,明明唯有我能看见你,你还天天想着别人的事情做什么?
      7
      昏迷的林逢雪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呆呆地出神了半晌,恰好谢之霖推门而入,逆光的身影与谢漱何其相似。
      她顿时欣喜地叫道:“谢……”
      后面一个字尚未出口,便搁浅在喉咙,哽住了声音。
      林逢雪面上的喜悦眨眼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含着一丝怅惘的神情。
      悲伤过极致,反而看起来没什么不对。
      谢之霖叫了她一声,便将怀中的韶华剑递给她。
      林逢雪将那无铭的长剑接过,放在膝头。伸手轻柔拂过剑身,绽开一个微笑,笑着笑着忽的掉下泪来。
      “韶华、韶华……”她翻来覆去念了几遍,神情已经痴了,含着泪笑道,“我这一生最绚烂的年华,皆是遇到你爹之后。”
      谢漱出生于南朝最显赫名望之族,身份贵重,却从未享受过一日富贵人生。自幼便上山学道,三百六十五天,静心修长生,没有一日不是与青灯长剑相伴,更别提寻常人家的温馨。他的人生便如剑光一般孤寂如雪,默默无声。直到剑术大成的那一天,匣中白蛇放光冲破碧落,一剑决浮云,世人才知谢漱之名。
      好事者写的诸多兵器谱里,将谢漱的韶华列在神兵利器首位,哪里知道这就是一柄普通的铁剑。剑术到了谢漱的境界,便是随手折一枝半褪桃花都可以斩人下马,不费吹灰之力。
      林逢雪虽然长在锦绣绮罗丛里,却是幼年丧母,十几年里风霜刀剑严相逼,有父更似无父,有情不如无情。孤家寡人更胜满堂口蜜腹剑的亲眷家人。一路踏着鲜花与溢美之词长大,恨她恨得滴血的人也要碍于权势低头小意奉承。看破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早已心如死灰。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相遇后,竟然妄求了半生相濡以沫。
      多年前那个蓝白道袍,身背剑匣的少年一剑砍断了束缚她的人生枷锁,带她远走高飞,这偷来的半生欢愉,终于在今日尽数奉还给上天。
      谢漱就像是她幼年不懂事时妄想留住的那一捧雪,痴痴地捧在掌心里,穿着锦衣貂裘站在漫天大雪里,奢求它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终究还是化作了一滩水,沿着指缝滴滴答答淌光了。
      上天在她生命里只留下了谢之霖这一抹从罅隙中透出的光。
      林逢雪慈爱地抚摸着女儿长发,唇边噙着笑意,却无声淌下泪来:
      “如今我已成了未亡人,天杀的谢漱毁约,竟敢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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