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闻晓白

47、决战

　　遇到天渊的时候，墨羽心中仍是存了一线幻想，然而这幻想立刻便被打破了。天渊甚至话都未说一句，便一剑刺了过来。
　　被天渊处罚的时候，墨羽也曾在心里各种编排过他，然而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刀剑相向。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墨羽才发现有些事，他看得比自己想象的重些。
　　原来，跟一个人相处久了，是会不知不觉地在乎的。原来。被一个在乎的人弃如敝履，是会难过的。
　　墨羽闪身避开这一剑的锋芒，情急之下，脱口叫道：“师傅。”
　　他在真元派这些年都不肯好好叫一句师傅，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就这样叫了出来。
　　然而，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天渊听了这一声师傅，眉头蹙的更紧，手下剑招更狠，道：“魔头，受死。”
　　墨羽向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徒弟，此时就更不会听了，左闪右躲避开天渊的剑，寻思着怎么把他这剑给夺过来。
　　然而墨羽发现，他之前对付李掌门与牧掌门的得心应手是仗了那魔的势，此时那魔不知在哪里会周公，他一个人对付天渊颇有些吃力。
　　墨羽眼前白光飞舞，全是天渊的剑气，一时有些头晕眼花。那凌厉的剑气，透着寒意，一道道擦身而过，墨羽先是心惊胆战，慢慢地，被逼出一丝恨意。别人要杀他，他心中虽愤恨不平，但总归只是萍水相逢，真要说在内心掀起多大波澜也是扯谎，哪有那么大气性对陌路人那么真情实感，不过是替自己抱屈而已。如今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不过因为一个身份的转换，一剑剑朝死里往自己身上招呼，才是真的寒心。
　　那丝恨意，在墨羽识海里扎根发芽，被天渊一剑剑的杀意滋养着，藤蔓般蔓延到墨羽四肢百骸中，搅得他一阵气血不宁，周身的魔气再抑制不住，一下子爆发出来。
　　一时风云变幻，招摇山上的怨气被这魔气鼓动的躁动不安，在天地间疯狂逃窜碰撞，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墨羽周身萦绕着黑气，双目染上血色，仿佛地狱里的烈火一般，燃烧着熊熊杀意。
　　几道魔气，凝成剑锋，回旋穿插，形成个剑阵，将天渊包裹其中。天渊长身而立，一柄剑舞得滴水不漏，将魔气的攻势阻挡开去，却也被困在其中，无法脱身。天渊被困之际，忽听一声惊呼：“师傅。”
　　墨羽耳边剑声呼啸，却是墨林赶来，见天渊遇险，一剑刺来。
　　墨羽衣袖一挥，一道魔气扫出，将墨林击倒在地，一抬手，墨林的剑便到了他手中。
　　墨羽抬手，正要一剑刺下，忽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
　　那日在幻境中，他不正是这样一剑杀了墨林？
　　墨羽心头一突，那日杀人的恐惧涌现出来，忽然慌了阵脚，周身的魔气骤然淡了。
　　一道熟悉的气息渐渐接近，墨羽知道，那是天心，一时阵脚大乱。他无法想象，如果天心此时仗剑杀他，自己该如何是好。
　　慌乱之下，墨羽纵身跃入一片风沙之中，落荒而逃。

　　墨羽在惊惧慌乱之中不知逃了多久，终于脱了力，只得停下来，暂时躲入密林中休息。他背依一棵白松坐下，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青松苍翠，灵玉遍地，竟有些眼熟。
　　丹穴山，原来这里是丹穴山地界。
　　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墨羽忽然心头一酸。为什么慌不择路之时，居然逃回了这里？
　　为什么是“回”？
　　之前的所有惊恐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浓烈的让墨羽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人在觉得安全的地方，才会放下防备，在一刹那觉得疲惫不堪。
　　墨羽心中的委屈找不到出口，让他只想随便找个什么拳打脚踢地发泄一番，然而他此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墨羽背靠白松坐了许久，听着林间松涛，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低头正见青草地上，几朵小黄花，迎风摇曳。
　　小黄花上渐渐笼罩了一团影子，墨羽抬头，半晌，缓缓呼出口气。
　　“凤希他……”
　　墨羽说到此处，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凤夷一眼，说不下去了。
　　凤夷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墨羽：“没想到，你居然就是那魔头。”
　　“我……”不是二字还未出口，墨羽自己先怔住了。他不是那魔么？那他又是谁？
　　“枉凤希这样信任你，你居然……”凤夷说到此处，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凤希他没有回来么？”
　　“回来？”凤夷终于撑不出谦谦君子的样子，冷笑一声：“他不是被你杀死了么？”
　　“不是我。”墨羽脱口叫道，心中生出无限寒意。
　　“若不是被你这个魔头所杀，凤希为何会尸骨无存？”
　　原来凤族生性最是高洁，不喜污秽，若是被魔所杀，为不受凌辱利用，尸身会自焚至灰飞烟灭。
　　这些天来墨羽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此刻就这样铺陈在他面前，让他无处可逃。
　　没有什么涅槃。原来凤希真的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他杀死的。
　　凤夷周身散发出灼热的灵力，灵力中带了凤族罕见的杀意。墨羽知道凤族性格最是宽容，若非恨到极致，是不会出现杀意的。
　　墨羽看着凤夷眼中深沉的恨意，满心恐惧，却没有一丝愤慨。这世上若是谁有资格杀他，那大概就是凤夷了罢。
　　其他人因为恐惧那个魔头对他喊打喊杀，他心中百般不服。然而面前这个人，他没有资格指责半句。
　　墨羽眼睁睁看着凤夷抬起手，一道红光带着朝阳的色彩凌空飞来。
　　只听一声巨响，那道红光撞到一道白光上，撞出一片火花。
　　原来是墨羽情急之下以灵力去挡，生生接了凤希这一击。
　　墨羽虽然满心愧疚，但是他不想死。而他想活着，就只有接招。
　　灵力相接之时，墨羽气血一阵激荡，喉头泛起腥气。他如今一身伤，接下凤夷这一击着实太勉强了。
　　然而凤夷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在那道红光上又加了一道力度。一时间，红光大盛，将白光向墨羽的方向逼退几尺。
　　墨羽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身上的魔气又开始不受控地外溢。
　　黑气藤蔓一般缠绕着白光慢慢攀爬到红光上，顺着红光缠绕到了凤夷身上。墨羽的灵力耗在了与凤夷对阵上，一时收束不住那魔气，眼睁睁看着那道黑气慢慢缠遍凤夷全身。
　　那魔气虽不大受墨羽节制，却毕竟与他一体，墨羽感觉得到，凤夷的生命在自己手上流逝。眼见凤夷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墨羽急道：“你快收手。”
　　凤夷冷冷看着他，毫无惧意。
　　墨羽知道，从他见了那道魔气的一刻，自己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了。
　　忽然红光又向墨羽逼近几尺，激得墨羽喉头一热，那魔气也更加浓重，开始在凤夷颈上收束，凤夷的目光却变得更加锐利。墨羽心头大惊，凤夷竟有与他同归于尽之心。然而墨羽知道，此时自己身受重伤，未必赢得过凤夷，然而凤夷却绝不是那魔气的对手，这样下去，死得只会是凤夷。
　　墨羽此时被凤夷的灵力压制，气息大乱，一时说不出话。他知道，即便他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墨羽感觉到，那魔气已经将凤夷的喉咙掐出声响，不消片刻，便会掐断他的喉管。那魔气仿佛触角一般，非常敏锐，墨羽甚至感觉得到凤夷的颤抖，感受得到他生机的一点点流逝。
　　而墨羽此刻气血翻涌，也到了强弩之末。若是凤夷不死，死的便会是他。一口血涌上喉头，惊惧之下，墨羽将那道魔气收紧，咔啦一声，几乎拧断凤夷的喉咙。
　　一瞬间，杀生的恐惧涌上墨羽心头。下一刻，红光骤然打在墨羽身上，爆裂开来，将他击飞出去，凤夷身上的魔气也消散了。
　　墨羽飞出一丈多远，撞到一棵白松上，喷出一口血来，跌落在地。
　　凤夷一怔，随即三两步跃到墨羽身边，将他扶起来。墨羽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反倒又吐出一口血。
　　凤夷一掌抵住他心口，护住他心脉。半晌，墨羽的气血渐渐平复下来，低声道：“多谢。”
　　凤夷见他嘴角隐约有丝笑意，惊怒未消，道：“你……”一时气愤，便说不下去了。
　　墨羽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将嘴角往回收了收，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凤夷。表面虽装得乖顺，心中还是有些得意的。毕竟，赌赢了这一局，心情还是很好的。
　　墨羽在千钧一发之际，决定放手一搏，他认定凤凰性格高洁，若是他此时拼着重伤收手，凤夷绝不会置之不理，终于还是让他赢了。
　　墨羽心中得意，一时忘了疼，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一动，心口一痛，哇地呕出口血来，才发现，虽然赢了，代价着实有点大。
　　墨羽怕收手太慢，凤夷反应不过来是自己退让，拼着反噬强行把灵力全收了回来，又借着受凤夷的这一击把魔气生扯回来，一时间受了三道力量撞击，着实伤得不清，若不是凤夷反应及时，护住他心脉，他此刻不知在哪个阎王殿报到呢。
　　凤夷也不傻，见了他这副得意的嘴脸，也明白过来，然而气愤归气愤，却再无法对他出手，毕竟他若是方才真的下手杀了自己，连这伤都不必受。
　　墨羽得意了一会儿，就得意不起来了。那道魔气，虽然被他扯了回来，却不安生，仗着他此刻虚弱，蠢蠢欲动。那魔气似乎知道墨羽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撺掇得他那颗扑通乱跳的心越加不安宁起来。
　　墨羽感觉自己越来越束缚不住那魔气，想到自己几次险些杀人，开始恐惧起来。难道他真的会束缚不住那魔气，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墨羽越恐惧，那道魔气便越躁动，魔气越躁动，墨羽便越恐惧，仿佛一个死循环，将他困在其中。
　　墨羽此刻的精神根本经不起这样消耗，只觉得神思一阵阵发昏，勉强撑着一丝清明，对凤夷道：“我若是成魔……”
　　“你不会。”凤夷的声音永远都平静的好似不带半分感情，然而这一声在墨羽听来却是振聋发聩，一下子将他震醒了。
　　“你怎么知道？”
　　凤夷盯着他，冷冷道：“你连杀生都做不到，怎么会成魔？”
　　墨羽神色一黯，道：“我方才不是不想杀你，是不敢。”
　　他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的的确确动了杀心，只是在最后关头没有勇气下手而已。
　　他可以为了活命杀了凤夷，却没有勇气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面对自己的那颗愧疚之心。
　　“正是因为你不敢，所以不会成魔。”
　　墨羽怔了怔，忽然有些懂了。魔是不受这世间道义良知控制的，杀生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会对杀戮产生本能恐惧的，是人。
　　魔与人的区别，在于人有敬畏之心。融入本能的敬畏之心，让人即使在生死一线间，也不敢跨过那一条线，万劫不复。
　　墨羽愣了半晌，忽然道：“多谢。”
　　凤夷偏开目光，不去看他，道：“我不是在安慰你。”
　　“我知道，你是替凤希说的。”那只嘴硬心软的凤凰，若是此刻在，一定会不计前嫌地拉他一把。他就是这样的个性。
　　凤夷叹了口气：“他真心当你是朋友。”而他，只是作为一个长兄，替幼弟说出了他此时必然想说出的话。
　　墨羽望了望凤夷，心头忽然生出些悲切的暖意。
　　人与人之间总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哪怕有一天这个人不在了，与他相连的人凑一起，也能拼出他的形状。这就是他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