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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卅八回 ...

  •   话说冬月十七日晚,老斥国公领着一队人马,奉旨查抄余府。那余敏自知避无可避,索性一头碰死在了火盆之上。众人见状,又惊又骇,都是唏嘘不已。当到了清晨时分,一箱箱金银被装上马车,一列列仆役被带出府门。官兵熄了火把,将那朱漆大门用铁链封了,落下铜锁,呼哨一声,如北风席卷,将那些荣华富贵一径扫空。
      白雪落在皇城内外,一片皓皓皑皑。
      却说那老斥国公回了府上,横竖睡不着觉,又不愿聒噪,索性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葛氏清早起来,便见他披风半解,怔怔愣愣,脚边熏炉凉了未觉,因笑他说:“忖甚么这样出神,都忘了让人添炭?”
      那老斥国公闻言,浑身一激,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
      “嗳,你是没见着,余府里抄出来的东西……那些铜钱珠玉,别人瞧着稀罕,我倒未曾在意。只是那几大箱子的书信、地契,你说这面上越光鲜的,背地里怎么就越腌臜呢?”
      言罢,兀自一叹,又沉声道:
      “我忖着,你我是安定了,那晋儿也早过了惹事的年纪。就算他真和那个甚么……甚么琵琶伎,好上一场,也不过小儿女之事。但我们那些个分家,那些个门生、同乡,他们就必定不会捅出篓子来么?到时候,牵累连坐,天子一怒,如何担当得起?”
      葛氏听他说话,知他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便说:
      “咱们不比别家,是世袭的侯爵,想塌也塌不倒,想走也走不脱的。如今至多不过告老归田,寻个替儿罢了,哪有真能一了百了的。再说,你若是脱开手去,少不得阿晋来撑,且舍得呢?”
      斥国公闻言,冷笑道:“阿晋那个牛心的!要是这偌大府上扔在他手里,恐怕我九泉之下,百年之后,都要与他罗唣不休。”
      葛氏听罢也笑,一叠声念“阿弥陀佛”,又道:“阿晋也是,那么个没心肝的,非要看上个玲珑玻璃人。你是与玉山见得少,那孩子心思又细,嘴又甜,更难得还仗义仁慈,天底下再寻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再与你说,恐怕都要说出花来了……”
      琳琅阁中,王晋与玉山二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
      那王大公子揉着鼻子,蝎蝎螯螯的问那琵琶伎好歹,被他厌弃得无可不可。王晋怒将起来,气势汹汹,扯着玉山的衣襟要拿他,却被一个吻噎了回去,动弹不得。那琵琶伎见他一副无奈无法又恋恋不舍的古怪神色,笑得前仰后合,鬓发散乱开去,铺在屏风榻上,如山水流墨。
      二人闹了会子,便听永禄在门外求见。那小厮见了王晋与玉山,便将街上那些风闻细细详说,言余家如何一败涂地,余敏如何身死,余贵妃仍按贵妃之礼下葬,如此种种,听得二人感慨唏嘘,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到了冬月二十光景,那赵亭却忽然登门来贺,带了好些谢礼,又说了一叠好话。原来抄家当晚,虽余敏已死,却依着文书凭证,揪出朋党无数。三司使连夜而动,伙同禁军诸卫,将京中所涉官吏,无一幸免,悉数擉进牢去。那辜玉清首当其冲,被人半夜惊醒,拖出府门,攘了官袍,除了乌纱,顷刻间变作阶下之囚。而次日,便有人往赵府宣旨,将赵亭右迁京兆府牧,金玉披挂,绫罗加身,一时风头无两。
      那赵亭穿一袭银狐裘,碧蓝绣海水夹绵袍子,意气风发的打帘进来。他见了玉山与王晋二人,便笑说:“这几日光倒腾那些个来来往往,竟忘了此间诸事,头一个便要来谢你们,实在该死。”
      玉山二人先前因着盈珠之事,与赵亭颇有罅隙。却不料何远入狱,最先赶来帮衬的外人竟也是他,一时倒说不分明。玉山忖着,此一桩,彼一桩,便仍亲自烹了热茶,与他好言好语的招待。
      王晋见了此景,也笑说:
      “哪里的话,还未庆贺你荣华及第,是我等不好。”
      “哎,甚么荣华及第,分明是千斤重担……”赵亭闻言连连摆手,又道:“辜澈甩下那么个烂摊子,纵容京兆府里外上下,尸位素餐。如今不过拣几个得力的,一人当三五人来使,方才没教你们看了笑话。而这风气旧例,哪是容易改的,只怕要慢慢磨去。”
      玉山听他说话,为他奉上茶来,弯着眉眼道:
      “刮骨之痛,本该如此。只盼朝中文武百官,以此番为训,心中多警醒着些。”
      “这又谈何容易?大江水清,大河水浊,清清浊浊,自古分明。但俟百川入海,却到底还有甚么分辨?这便是世道……”
      那王大公子因见赵亭眉眼戚然,遂拉过玉山来,与他二人说:
      “好容易得几天高兴日子,又要说这些江山社稷,打起哑谜来,快住了罢!”
      那琵琶伎闻言,道一声“是我不好”,便岔开话题,又去说京中掌故了。三人聊了一会儿,那赵亭拿出两柄象牙骨,画金碧山水的纨扇来,说是这几日抽空画的,要二人收下。玉山接过手,因见那扇上泥金泥银,青碧交错,很是不凡,便忙行礼道谢。他言罢,又转身拿出罐未开封的茉莉新茶来,给那赵元直作了回礼。
      赵亭见状,也忙行了一礼,复又坐回那紫檀月牙凳上。正无话,他却踟蹰一阵,从怀里摸出方水绿宫绡丝帕来。那帕子上绣着两簇粉红荷花,花下一对五彩鸳鸯,颜色很是艳丽,针线很是精巧。
      玉山不解其意,正要开口相问,却听他垂下眼道:
      “昨日里收拾东西,我还当是了了了尽,却不曾想,竟连这也未了的。”
      那琵琶伎听他一前一后,连说四个“了”字,心中疑惑更甚。但因见赵亭形容忧郁,神色悲戚,满眼追思情重,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那琵琶伎顿了顿,正忖着宽解劝慰,却忽然生出一念,瑟瑟然问道:
      “这是盈珠……”
      赵亭闻言点头,又将那帕子上下看了看,觉得多留无益,便递给了玉山,道:“此事全然是我不好,却是无法挽回。我也知,在你们面前狡辩不得,只是这身不由己,这命不由人……幸而,她大抵已是放下了。而这方帕子是,一切渊源开端,从前我许是忘了,许是舍不得,总之久久未还。今日却下定决心,好歹是到时候了。”
      言罢,又缓缓笑道:
      “他年,若有缘分,来世再作冤家罢!”
      玉山听他说话,忙不迭接过那帕子来,展眼看了看,只见上面题着:
      “起坐月光寒,徘徊柳笛残。
      相思如解意,吹送玉栏干。”
      情真意切,绵绵密密。那琵琶伎见了,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与他许诺,必定送到。赵元直见他应允,便松下口气来,复又说笑了几句,起身告辞。
      二人将他送到锦园门前,看他乘着架华贵马车,一径走了。
      玉山待他走后,将那帕子与王晋传看,双双无奈无法,只有叹息。而他因揣了这帕子,浑像个烫手山芋,终究遮捂不住,便往那葳蕤堂去了。
      葳蕤堂中,盈珠与环儿两个正对坐着嗑牙打络子。因见玉山过来,便让出上首短榻给他坐,自己向下首坐了,又拿小银碗奉上茶来。玉山喝了口茶,看她二人手里,金红二色纱线打的璎珞,织了好大一段,便笑说:
      “你们是要络车不成,哪用的上这么好些?”
      盈珠听了,愣了愣,道:
      “不过是打着顽的,忖着将来络帐子,络锦帘用。”
      “你又来诓我,锦帘帐子,用得着这样颜色,又不是嫁人来的。”
      那盈珠闻言,瞥他一眼,又俏着脸对环儿说:“他自己横竖是有人要的,便觉得把身边人都嫁出去才好呢!”
      “小蹄子,撕了你的嘴去。”玉山佯怒着啐她一口,却见环儿也低着头闷闷的笑,因对她说:“胳臂肘子往外拐的小东西,赶明儿让你盈珠姐姐教你弹琴,我却是再也不管了。”
      那环儿一听,着了慌,忙道:“主子,是我不好,且别拿我垫喘。这活儿向来是那王大公子干的,我没这样本事。”
      “去你的!”
      玉山嘴上虽骂着,却早已绷不住笑开了,盈珠二人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花枝乱颤的倒作一团。那琵琶伎看她欢喜,那话便更觉说不出口了,倒是盈珠笑够了,转过身来问他:“你这大能人,大忙人,如何来我葳蕤堂了?”
      玉山听她问话,只好将那帕子拿出来,与她说:
      “方才赵……赵府牧来过,要我把这东西还你,说来世再作冤家。”
      盈珠闻言,脸上非笑非怒,把东西接过去了,因见玉山惴惴的,便与他道:“公子,你莫笑我薄情寡义,那与赵亭的事情,我早已放下了。他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恕盈珠说句不中听的,倒是他心里惦念难忘,留着份情面,才把这一方丝帕当成了东西。如今在我眼里,给与不给,它便只是个便宜货色,经不起这样还来送去。”
      那琵琶伎听罢,知她是当真放下了,遂也安下心来,又与她道几句闲话,不在话下。
      又过了几日,何子疏为谢众人救命之恩,及王大公子照拂之情,在何府设下流水筵席,金杯银盏,清酒玉馔,邀众人同去吃了。席间,一连千恩万谢,只差三拜九叩,众人见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而王晋因忖着有来有往,不失礼节,便也发下拜帖,邀何远、秦澍、明玉,三日后往锦园赴会。
      二十五日清晨,那王大公子起了个大早,偷偷睁开眼去,见玉山在怀中兀自睡得正甜。他那皮肤极白,映着拂晓的日光雪光,现出一段温婉风流。那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闭着,遮掩了狡黠清冷,倒留下如扇的睫毛,历历分明。
      王晋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从前曲江池边那第一朵芙蓉花。红白交杂,鲜艳欲滴,却偏生了一个“拒霜”的名字,又温又烈,半嗔半喜。似这琵琶伎,好将起来,直让你分不清天南地北;怒将起来,又让你少不得牵肠挂肚。他念及此处,眼前仿佛又是当年策马奔驰,袖里藏着朵芙蓉花,满心想的,却是如何讨那狐大仙的欢喜。及至隐逸会上剖白陈情,三白院中起誓立据,那些灼热的占有,柔软的低语,那些锦上添花意,雪中送炭情。一分分,一毫毫,让他患得患失,又教他顶天立地。
      他从前怎就毫不知晓?
      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他蝎蝎螯螯的去疼,值得他疯疯癫癫的去爱,值得他将那脏心烂肺过去所欠下的全部柔情蜜意,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偿还。
      他也曾惶恐,玉山是否委屈奉承,是否朝三暮四。但当他听闻那句“周而复始”之时,便觉这此生一切,一切虚名清誉,一切荣华富贵,都恨不得顷刻间悉数交付。连同那热血肝胆,三魂七魄,为他灰飞烟灭,为他百死消磨。
      而他眼中的天地众生也渐渐不同,那些与玉山一同赏过的梅花,喝过的热酒,看过的白雪,虽与旧时一样,却总觉比旧时更好。而当年盈珠大闹喜堂,摔簪断发,他从前总以为是庸人自扰,谁料竟一时恻隐难抑,甚至生出几分切切体会。
      “原来,这便是爱。”
      那王大公子心中,忽然腾起一声俗不可耐的感慨。但他非但不觉可笑,甚至如获至宝,感到这一生都有了去向依靠。
      玉山睁眼时,便见他笑得痴痴傻傻,因而掌不住问:
      “浑鬼,你是甚么毛病?”
      王晋却笑而不语,只翻身下床,从南面衣箱里寻出两套鲜红色的缂花绵袍来,递给那琵琶伎。玉山见状,觉他是烧坏了脑子,却又不好发作,只说:
      “这又是作得甚么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成亲,且收回去罢!”
      那王大公子却一本正经道:“哎哎哎,怎么又是作妖了?我忖着今天会亲友,宴宾客,拣个喜庆颜色,你倒多话了?”
      “拣甚么喜庆颜色不好,非要鲜红的……”玉山怨了他句,抬眼看那缂花蜀锦簇新着,上面四季花卉,应有尽有。忖他应是新作的,便又道:“我那里多的是嫣红、茜红、海棠红,选一件穿了就好,费甚么裁剪工夫?”
      王晋见他不依,便又说:“裁都裁了,你好歹穿一回罢!这样,纵然它压在那箱底,也好与那些袍儿衫儿的,有个谈资。”
      “瞎贫!”玉山被他说得笑了,暗忖他恐是惦念着成双成对。便也由他去了,将那袍子接过来,唤小雀与环儿伺候着穿了。王大公子在旁看着,眼里笑意不断,也不知有甚么计较。
      那琵琶伎究竟未知这些,见彼此收拾停当,又想起今日秦澍等人来访,少不得提前预备,遂拉着那王大公子的手,与他一道下了楼梯。玉山又自堂内架上取来手炉围巾,因见窗纸上人影绰绰,暗道一声恢诡谲怪,更疑心是王晋有所图谋,便与他道:
      “你这唱的是甚么本子,快与我来分说。”
      王晋闻言却笑,与他携着手,将那琳琅阁锦帘打起。
      只见帘外站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俱穿着各色红衣,笑容晏晏。而众人身后,四面红罗满墙,锦绣铺地。琳琅阁外,檐角上挂着红绸绢花,垂下三尺长的璎珞宫绦。玉山见了那络子,方想起来,是前日里盈珠打的那个,一时又惊又喜,又赧又气,直推那王大公子。见王晋笑得志得意满,心中窘迫更甚,跺了跺脚,转身便要回房。
      王晋却拉着他,道:“跑甚么,这会儿才羞见人了?”
      “你,你敢编排我……”玉山气急,正要与他争辩两句,却被那王大公子打横抱起,带进人群。
      小雀凑上来,抿着嘴往那琵琶伎手里递了个红锦荷包,里面满满当当的新造制钱。玉山见状,恍然大悟甚么是“串通一气”,却又无奈无法。平日里向那王大公子讨饶的种种手段,层层花样,他是宁愿一头碰死也不会在人前施展。
      这厢里正天人交战,只听众人高呼一句:
      “新妇子!”
      那琵琶伎已骇得呆了,闻言还在脑中忖了片刻,这喊的究竟是谁。王晋见他怔怔愣愣,在他耳边吹气,道:
      “你还不与人发钱去,为夫又腾不开手。”
      “浑鬼,没脸没皮的东西,下流无耻的小贼……”
      玉山一叠声骂着那王大公子,却还是依言照做,与众人分钱。
      只是恐怕再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新妇子了。
      后来秦澍等人来访,那何子疏因是个惯擅风月的,见状已明了得七七八八,暗自与那王大公子道了声“佩服”,面上却平静如常。明玉纵然看出了端倪,忖着不好开口,直把自己折腾得煎心熬胆。唯有那秦小公子,眼大无神,看着挺明白一人儿,见了只会问:
      “伯飞,我与你相识一场,何必这样见外,设下这等排场。那红绸红罗,虽说前日里圣上赏下好多,却到底也都是钱……”
      聒聒躁躁,侈侈喋喋,听得何远明玉忍笑到肚痛。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有半回加后记和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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