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卅七回 ...

  •   话说冬月十六日,玉山恳求孙仁进那仙音院去,将盈珠等人安排下的素锦呈上,细言余家种种罪愆,收得那皇帝金口玉言,许诺开匣读状。尔后,他君臣二人又因怀念余妃往事,饮了几杯薄酒,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流泪。出得望仙门后,那琵琶伎又与王晋往斥国公府而去,与葛氏说了几句体己话,方转回锦园。锦园众人听闻此间经过,自是欢喜,遂也纷纷放下心来。在那主屋里,又是饮酒,又是弹曲,滚滚筵席,熠熠灯火,闹到交三鼓方休。
      次日一大早,便有何府家奴传信,言赦了何远,要众人一同往城北去接。那王大公子听了,喜得无可不可,忙收拾停当,又差永禄去唤秦、明二人。他二人听得报信,也是喜不自禁,纷纷换衣绾发,走将出去。那王大公子早在门前雇了两架雕花翠幄马车,见状便将众人迎接上车,一径到了城北。
      顺义门外,何远去了枷,一袭靛蓝绵袍又灰又白,各色珠玉散失,衣襟也扯破一道。他立在浩大宫城之外,面色青黄,形销骨立,鬓发蓬乱,胡髭参差,一双眼却如星如昼,极有神采。那何敬与叶氏见他出门,忙迎上去,话未出口,眼泪便如断线珍珠。何远打眼看二老神色,憔悴苍苍,一时心中又悲又痛。他本念着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勉力着宽慰几句,未了,却终究还是哭作一团。
      玉山等人见了此景,又忖此间诸多跌宕曲折,也是百感交集。那王大公子与何远最亲,便走上去与他拍肩搭背。却不料,那三人甫一见了他,便挣扎着要给他下跪,口中不住称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王晋不敢受这礼,忙看玉山。那琵琶伎会意,便快步走上前来,一面劝,一面搀。未曾想,他三人因见王晋不肯领受,遂一转身,又要来拜玉山。秦、明二人见状,也忙上去劝,好说歹说,方才止住。那何敬与叶氏定下神来,也忖这些虚礼,不必太多,便商议着要为他四人建一所生祠。那四人闻言,慌得一叠声道“何至于斯”。
      如此,推来扯去,一厢道谢,一厢辞让,竟在那顺仪门外兀自立了好久。最后,那叶夫人实在没了办法,便说:“罢了,我回家以后,日日为你们请一柱高香,念千声佛号。乞着你们人人康健,万事顺心。这一节,不比那些金银珠玉,虚名空号,无论如何都要领受了!”众人闻言,也知推拒不过,遂点头允了。又让他三人回去好生歇息,多多保重,千叮万嘱,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十七日傍晚,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而那秦、明二人因见此间诸事已了,便细细收拾了东西,如来时般载了两大马车,回家去了。那怀琴感念不已,在锦园门前,与一众上下磕了三个响头,哭得泪流满面,方才也收拾去了。那王大公子见满目空旷,散得七七八八,掌不住叹一句“世事如潮”。玉山闻言,笑他是贪心不足,却与他挽着手,说近来空惦念何远,要与那王大公子好生叙旧。王晋也知那“叙旧”究竟是何端倪,也不揭破,只将玉山打横抱起,往那琳琅阁去。
      岂不料,方走出两三步,便听前门一阵喧嚷。那王大公子心中狐疑,碎放下玉山,打帘出门去看。只见个二十上下年纪,穿内侍官服的小太监站在门口,正与那门房罗唣。他道:“速去教你们主人出来。”
      那门房听他口气不小,正要编排两句,却被王晋抬手制住。那王大公子将小内侍上下看了看,忖着宫中人,如何也开罪不起,于是耐着性子说:
      “我便是此间主人,不知这位有何贵干?”
      那小太监见了他,与他行了一礼,火急火燎道:
      “快去备香案,设祭桌。主上有旨意,少一时孙给事要来宣呢!”
      王晋一听,怪道如此气魄,原来是宣旨御官。登时骇得心惊胆战,忙将人请去喝茶,又命李全细细准备仪仗礼节,自己抬腿便往琳琅阁去。玉山因见他慌慌张张,忙问何事。王晋便将因果由来说了,把那琵琶伎也骇了一跳。
      待到琳琅阁中,玉山忙让小雀舍了饭菜,翻箱倒柜的为那王大公子寻官服官靴,又要制式玉簪,正统武弁,着实忙乱了一阵。王晋被那琵琶伎按在镜前,动弹不得,只好蝎蝎螯螯的与他道歉,又说:“玉山,幸而我这官做得不大,否则只怕是赶不上了。”
      那琵琶伎闻言,啐他一口,怒道:“还有没有出息了?”但他虽嘴上这样说,手却三两下替王晋绾好了头发,又将那一干配饰腰刀收拾齐整,便与王大公子紧赶慢赶的到了门前。
      锦园门前,早围着一班歌女乐伎,穿各色绫罗,簪各式钗钿,映着檐下灯火,地上雪光,灼灼闪成一片。众人见了王晋,忙给他让出道来,玉山便也随着上前探看。盈珠在人群缝里窥见了玉山,心下稍定,便拢着银狐大毛衣服,拽了他的袖子,问说:“怎生好端端的,又要劳动起来,难道事情有变?”
      那琵琶伎一时,也捉摸不透意思,只道:
      “今早方赦了何远,大抵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王晋便扭过头来,向内打了个手势,要众人噤声跪拜。玉山见状,又回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跪了。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杂銮铃脆响,鼓吹仪仗,车轮滚滚。过了片刻,又听骏马长嘶起伏,翻身落地不绝,一双本色反毛官靴,四平八稳,走将进来。
      “游骑将军千牛备身骁骑尉王晋听宣——!”
      玉山闻言,忖那声音耳熟,想着该是孙仁,心里便又落下几分。
      那孙仁顶着鹅毛大雪,因见上下齐整,遂点了点头,续道:
      “锦园上下,锄奸有功,戮力同心,堪称京中表率。赏铜钱千贯,白银千两,羽纱二百匹,蜀锦二百匹,珍珠十挂,狐皮百张,各色金银碟碗,杯盘壶箸三百余件。钦此!”
      王晋听他一个“赏”字之后连绵不绝,便已呆了。他从前不是未听过赏,只是斥国公府滔天排面,一来二去,见怪不怪。此时听闻皇恩浩荡,加诸己身,于是便怔怔然发愣。玉山见他默然不语,暗道这个牛心的,遂急急用手肘推他,要他接旨。那王大公子这才警醒过来,忙不迭叩首谢恩。
      孙仁交了旨,便让众人起来,也不拘礼,由那王大公子带着,往琳琅阁喝茶。玉山亲手取来一套簇新的芙蓉冻石茶碗,又拿乌银茶具,与二人烹茶。那孙仁见此间风头正盛,心中欢喜,便对他两个说:
      “如今何子疏沉冤昭雪,四下里安宁平定,可喜可贺,实在可喜可贺。”
      王晋闻言,与他行了一礼,道:
      “借孙给事吉言,这锦园也好做回本行营生了。”
      众人听罢皆笑,又喝了几口热茶,说几句京中掌故。而那琵琶伎此前在圣旨中听闻“锄奸”二字,心下疑惑不解,便问孙仁说:
      “孙给事,方才可是有‘锄奸’二字的?余家……”
      那老太监听罢,点了点头,与他分解道:
      “昨日大家回华兴宫后,便将先前斥国公呈上来的紫檀匣子开了,坐着看了一宿。清早便赦了何远,又传斥国公面圣。宫里几个余家眼线,见风头不对,要去报信,统统给扣在永安门处。后来,到申正时分,便批了两道圣旨。一道由老奴捧着,往锦园来宣。另一道给了斥国公,到余家去宣。”
      玉山听他言及此处,惶恐起来,忙说:
      “那若余家……当真有个好歹,我……”
      “这不妨事。”孙仁知他是恐受牵连,毕竟面上那琵琶伎还是余家次子,遂宽慰他说:“斥国公临行前,大家特意交代的。说次子余斫已与余家异爨,再无瓜葛,不受惩罚。”
      那琵琶伎闻言,心中方才落定,又与二人说笑了会子,从库房里拣出两样顶好的古玩瓷瓶,赠与孙仁。两厢称意,不在话下。
      却说那余府之中,余敏听闻何远被赦,登时已有些不安。却又不见宫中传话,不知是好是歹。他忧心忡忡,忖了半日,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将府中铜钱,并一些贵重金银,悄声自后门搬运上车。预备连夜送往家乡,好留一线后路。
      此时,余府众人正围在主屋堂前用饭,玉盘珍馐,金杯清酒,浩浩荡荡铺了满桌。余敏与陈氏坐在上首,一色青紫龟甲暗纹锦衫,手持红牙著,黄金杯。从旁一位鹅蛋脸儿,柳叶眉,二十上下年纪妇人,正是那余仞之妻辜氏。她穿着素色贴金袄子,雪青绣花罗裙,顺着眉眼,默默低头布菜。
      余敏将这满座流光辉映,暗香涌动,悉数看在眼中,却只觉索然无味。那陈夫人犹不知这些,见他愁眉不展,因问他:
      “出了何事,竟无故唉声叹气?”
      话音未落,只看那廊下侍立着的,陈氏身边的大侍女翠翘,急急忙忙,跑将进来。陈夫人因见她脸色苍白,鬓发松散,上气不接下气,便皱眉问她:
      “怎得一副天塌地陷模样?”
      那翠翘闻言,顾不得仪容,一行指着门外,一行哭喊道:“我方才出门传菜,正瞧见外面好些官兵,擎着火把,捆了来兴儿,似要来拿人了!”
      在座三人听罢,俱是一惊。那陈夫人更是骇得丢了筷子,一叠声念着“冤孽”,呼了两声便又支持不住,直直往后栽倒下去。那辜氏见状,慌得六神无主,一时扯这个,劝那个,哭天抢地,好不忙碌。余敏见堂中乱糟糟似铙钹俱响,心中闪了闪,只觉一片彻骨冰凉。那来兴儿是他指出去押车的人,眼下被人拿住,便只好——
      万事休矣!
      他念及此处,便觉连轻生的念头也没有了,只是两眼圆睁,淌泪发呆。而这厢还未分明,却见堂前忽转出一列人马。其中为首的,是那老斥国公,围一袭狐肷披风,穿暗紫官袍,上面海水飞龙,隐隐舞动。他大步流星的走将进来,身旁一个内侍,手捧着朱漆方盘,盘上一卷明黄锦缎。
      老斥国公目光一扫,见房内一片天翻地覆,便清了清嗓子,道:
      “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尚书令余敏听宣——!”
      众人闻言,正如五雷轰顶,骇得魂飞魄荡,连滚带爬的伏在地上,瑟瑟然不敢出气。只听那老斥国公续道:
      “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尚书令余敏,贪赃枉法,结党徇私,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其子余仞,横行京中,欺行霸市,草菅人命。种种罪状,不可胜数。着,褫夺官爵,罢免职务,即刻押解大理寺候审。府内家财,尽皆查抄归档,一干女眷,悉数没入贱籍。钦此!”
      那余敏听他宣旨,浑身颤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斥国公唤了他几声,因见他已是心灰心死,槁木般不肯一动,便将那圣旨放他怀里,转身吩咐人动手抄检。只听一声令下,官兵搬出好一副铁钉枷锁,扣在那余敏肩上。又拿了数条麻绳,去捆陈氏、辜氏等人。一时间,众人哀嚎尖叫,哭声遍地,逃的逃,窜的窜,好似过街老鼠,没头苍蝇。
      那些官兵,平日里受够了余敏欺压,见状也不手软。只将那些如花似玉的丫头侍女,一发擉在倒座房里,又拿铁栏杆围上,猪狗似的圈住。又往东西两面而去,所到之处,无不哭天抢地,直将府中上下清得一干二净。
      少时,差役来报,
      “斥国公,小的们查过一遍,已无旁人,可以抄了。”
      “那便抄罢!”
      老斥国公言罢,点了点头,却又放心不下,遂与他说:“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凡是个物件,便悉数登册。俟我等呈交圣上,再行定夺。”
      那差役闻言,知他小心谨慎,遂忙不迭应承,率众去办了。
      老斥国公见众人走远,便往主屋而去,因见满地珠翠乱掷,杯盘倾倒,竟一时无处落脚,只好又回转过来,向廊下寻了个方凳,自顾自坐了。
      那余敏犹自呆呆的,双膝跪在雪地里,身上一件轻薄绵衫。老斥国公见了,心中不忍,暗忖虽势如水火,但好歹彼此同朝为官一场,便命人将他搀进房内,靠着火炉取暖。
      半晌,余敏那灰白发上的雪花,融作了水,点点滴滴,淌将下来。与浑浊眼泪一道,滑下腮边,堕入衣襟。老斥国公看他潦倒落魄,掌不住与他道:
      “人说半百知天命,你怎越活越糊涂了呢?”
      余敏听他说话,浑身僵硬,只有那赤红眼珠木然转动。半晌,方一字一顿道:
      “人,心,不,足!”
      老斥国公闻言,冷笑着点头,道:“我若是你,便不会放着好一派清福不享,挣这些无谓荣华。我问你,余仞死了,这满眼金碧辉煌,你又想留与何人?而说到底,你若对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加管束,也未必是今日局面……”
      言及此处,那老斥国公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他说:
      “你可知,此番究竟是谁,告了你的御状?”
      这话说到了余敏关心处,只见那本已如行尸走肉的老人,忽然间又多了几分精神。他瞪着眼,疾道:“究竟是谁!”
      “余斫。”
      余敏疑是自己幻听,皱眉又问了一遍:“谁?”
      “余仞的兄弟,你那小儿子,余斫。”
      “王徐,你,你……哈,事已至此,你还要诓我?我那小儿子是死是活都不分明,你如何又知道了?”
      老斥国公听罢,暗叹一声“无可救药”,遂与他说:
      “我诓你作甚么,还是说……我称他‘玉山’,你便明白了?”
      余敏听闻“玉山”二字,心下一凉,满面嘲讽顿时冰在脸上,再掀不起一丝风浪。那老斥国公见他如此,也是感慨唏嘘,却听门前来人报说:
      “方才在房中抄出一大箱文稿书信,俱是买官卖官凭证。又并两大箱账本地契,恐怕也不干净。”
      岂料那人话未说完,便又有人来报:
      “府中东西枯井,寻出两具陈年白骨,不知是何身份。”
      老斥国公闻言也骇,转身骂道:
      “好一个余国舅,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你干不得的!”
      余敏听罢,心知大势已去,便也不再分辩,只闭眼流泪,恍惚已是个半死之人。如此,众人从戌时起,一连抄了四个时辰,搬出绫罗铜钱无数,光是造册用的纸张,便费了成千上百。
      天蒙蒙亮时,雪还未停。
      那司员冒雪站在堂中,沉声宣读所得物件,
      “金佛一堂,玉观音像三尊,金玉如意十二柄,古玩软片二十箱,玛瑙玉盘八个,錾金酒杯十七对,镶金牙著二十八双,各色银碗百三十件,各色金碗八十件,金银执壶十六把……”
      那余敏听着听着,脑中唱报之声竟渐渐远去,只觉耳畔有人歌道:
      “也曾丹墀玉笏参王驾,
      也曾锦衣貂裘醉春宵。
      芙蓉曳地珠帘帐,翡翠积户玉窗寮。
      却原来,都是春冰难续雪易消。
      说甚么良辰美景,脂浓粉娇。
      眼看着兴亡满目风雨萧。
      挣一世荣华富贵,心比天高,
      谁料那大梦成空竟无聊。
      放悲声,唱到老!”
      歌罢,他仿佛被魔魇住一般,猛一睁眼,直直向那火盆撞去。
      一时噼啪乱响,火星四溅,鲜血迸了满地:
      不多时,便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回(其实是一回半)嗷嗷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