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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卅回 ...

  •   话说冬月初时,玉山在锦园北面水榭传了环儿一曲《海青拿鹤》,那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点头。玉山忙挥手让她住了,又忖她真心实意学琴,心中自然欢喜,便嘱咐盈珠多照拂她些。临走时,又见那环儿长高了几分,年初为她拣的琵琶,如今已觉出小来,于是温声道:
      “你且将就着,来年与你做把好琴。”
      那丫头闻言感动得眼泪盈眶,一叠声道谢,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十一月初四那天,小雀因着环儿成天练曲,便在琳琅阁里孤零零的闲坐。她穿着一领月白袄子,一条洒金青绿褶裙,托腮靠在那紫檀桌面上,硬生生把一张娇憨圆脸折腾得凄风苦雨。
      可巧永禄手拎一个油纸包,风风火火的打帘进来,因见她一副愁眉苦脸模样,便道:“怎么了,谁敢招惹你不成?”
      小雀闻言,眉间拧得愈发厉害,撇着嘴角含混不清道:
      “绾娘又要做红袄子了……”
      永禄听她说红袄子,又记起往年炮仗似的那么一身,登时乐不可支,道:“我还当多大事呢,有人与你做衣裳还不好?”
      “不好!”
      小雀一拍桌子,又觉这动静大了,瑟瑟的收回手去,呐呐说:
      “多少年了,总是那么一身,她不嫌闹,我还嫌闹呢……回头主子见了,又要拿我开涮。”
      永禄见她愈说愈愁,暗道这是个痴傻计较的,便也好声好气的坐下来,将手中那油纸包打开了,因对她说:
      “喏,今日在东市买的,觉着滋味挺好。本想拿来孝敬我家爷,这会儿全给你了。”
      小雀低头见他推到面前的,那一堆白雪样的甜糕,勉为其难的拈起一片尝了,嚼了两口却忙转悲为喜道:
      “好吃,永禄哥你哪家铺子买的!”
      永禄看她那样子,掌不住笑出声来,浓眉大眼下的脸颊上,泛起两点少年气的酒窝,
      “你在琳琅阁里,哪有空出去买。若想吃,与我说一声就好,客气甚么?”
      小雀听他一字一句不似有假,顿时心里暖融融的,便又与他道:
      “永禄哥,我有时想,主子他……他会不会一生气,把我撂出门去?”
      “公子好好的,撂你作甚么?”
      “可你想啊,我手又笨,说话也不机灵。环儿那样的,强我千百倍去。眼下她是跟着主子学琴,且不计较,若再有一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可教我怎么办?”
      永禄被她说得一笑,忙宽慰道:“哪里的话,这世上又不只玲珑剔透一个好处。人与人本就不同,为甚么偏偏要看着别人的好,想起自己的不好来?”言罢,拿起块甜糕,尝了尝,又道:
      “我便觉得你很好。”
      “当真?”
      永禄忙不迭答是,心说这小雀虽是个呆头呆脑的,但生性率直,又是个勤快能容人的。琳琅阁里那么些琐事,三五人尚且捉襟见肘,难为她一人却打理得这样齐全。而她又不善强记,只怕暗地里,比旁人多花了几倍心思,才能将这房里房外收拾得妥妥贴贴。
      永禄念及此处,又想那从前府里眼高于顶,拖泥带水的丫头侍女,便又凭空多生出了几分敬佩,因对她说:
      “我当真觉你很好,因此切莫杞人忧天,畏畏缩缩。你家公子见了,倒让他多心。”
      小雀闻言,眉眼舒展开去,点头连声称好。遂转身煮了两碗热茶,又将那包甜糕分了。而永禄在李全处还有些杂事要办,因此收拾完桌椅,便起身告辞。小雀忙拣了些核桃酥作谢礼,又将前几日玉山赏的沉碧宫绸铰了两丈。如此两厢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小雀甫一送走永禄,又将日前串的珠花拿出来细细整了,便听窗外有人言语。她闻声忙迎将出去,就见那王大公子一手打起锦帘,一手携着玉山,说笑着走进帘内。
      小雀见他二人,低头行了一礼,又问:
      “王大公子,玉山公子,可曾用过饭了?”
      玉山道:“还未呢,打发膳房随意做点,囫囵吃了就好。”
      小雀领命,不敢怠慢,便匆忙裹上件羊毛袄子,出了房门。
      王晋望着她那背影,与玉山说:
      “那三白院的老管家,是当真喜欢你,连珍藏的芙蓉烧都拿来与你喝。前年我与润之去的时候,好说歹说才得了一坛。”
      原来,那城外三白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而那老管家又横竖惦念玉山夸他种梅一事,于是便百般托人,要王晋携了玉山再去看上一回。那琵琶伎本是无所谓的,可当他甫一进那饮鹤堂中,便将从前那些昏事一股脑的想了起来,顿时一张俊脸羞得通红。
      那王大公子却不知这些计较,以他是喝多了酒,便匆匆忙忙又将人带回了锦园。他此时见那琵琶伎脸上的红晕已退下去大半,便笑道:
      “你这小郎君,竟然是个三杯倒的。那芙蓉烧何等的淡,也能将你脸都喝红了?”
      玉山听罢,扭头瞪他一眼,口不择言道:
      “浑鬼,那酒本来就淡……我……”
      “怎么?”
      那琵琶伎因见他挑眉反问,端的是个云淡风轻,便觉有些无趣,怒说: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王晋被他斥得一头雾水,皱眉忖了片刻,忽然将那事记了起来,暗自笑得肚肠打结,面上却波澜不惊道:
      “这有甚么了,大不了,我偿你一回可好?”
      玉山闻言气结,心说这正是莫名其妙,为什么替他做那事是自己吃亏,他为自己做那事也是自己吃亏。
      他这厢还未从这,吃亏与不吃亏的弯弯绕里兜出来,就听帘外有人报说:“王东家,玉山公子,何府书童怀琴来访。”
      王晋闻言,暗忖是何远又要在哪家设宴,差人递请帖来的,便忙让他进门。
      岂不料,甫一打了照面,便唬了个十成十。
      怀琴穿着袭羊毛裘,海棠红袍子,依旧是那么个清清秀秀的风流模样。但他却肿着一双俊眼,面色如纸,仓皇失措,趔趄着撞进帘来。他见了那王大公子,登时双膝一软,扑倒在地。还未开口,便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山见状骇了一跳,忙给他倒杯热水,让他慢慢喝了,又将他搀到月牙凳上,问他缘故。
      那怀琴嗽了两声,摸出块帕子来将眼泪拭了,开门见山便说:
      “方才府上来了群官兵,捉了我家公子,要他去大理寺问话!”
      王晋与玉山二人闻言皆惊,面面相觑,对视了片刻,都道这是无妄之灾,便忙让他详说经过。
      怀琴哭得六神无主,半晌方顺了口气,又道:
      “来拿人的也没详说,只说是公子一句诗,冲了贵妃名讳,因而要拿去问罪。”
      玉山听他说话,心中一惊,暗道此事可大可小,性命交关,便忙问道:“可有说是哪句诗?”
      怀琴摇了摇头,神色又悲又戚,兀自垂泪不止。他一手拽起王晋衣袖,一手拽着玉山,便要下跪,口中哭道:
      “老太爷去得早,我家在朝中又没倚靠,这才腆着脸来求您王大公子了!如今眼下,救不救得尚且不论。公子那样的人,若他们要打,怎么经受得起?”
      言罢,又哭了几声,抽抽噎噎,只是颠来倒去道:
      “怎么,怎么经,经受得起……”
      那王大公子闻言,心中也痛,便忙将他扶起,宽慰他说:
      “你且安心,那大理少卿郑骍是我父亲同乡,当年进京赶考之时,还住在我家的。我这便差人去送信打探,相信不日就有回音。况且,我料想大理寺的人不敢对子疏动手。又不是画了押,判了罪的,他年若算起账来,谁都消受不起。再者,也幸而此事不是京兆府主管,若落到那辜玉清手里,不脱层皮是难见光了。”
      怀琴此时一腔思绪全托在何远身上,听王晋宽解,一时也辨不分明,只好直着眼睛点了点头。王晋因见他止住了哭,便又问他:
      “何鸿胪眼下可在家中?”
      怀琴知他是问何敬的事情,便忙回说:
      “在的。因忖着拿些银钱,好使人托话,如今正翻箱倒柜呢!”
      王晋听罢,心中更是悲痛,险些也红了眼眶。那何子疏与他一同长大,纵是跑马放鹰的损友,却也情同手足。如今他遭逢大难,家中又无依靠,就连托人传话的银钱也要四处搜罗,可知那何家近年来也是外强中干,不复当初。
      而那王大公子如此一想,便又生出几分胆寒意味,暗道那琵琶伎往日让他忖度用度,俭省节制,竟是思虑到了极处。若无玉山在此间辖制,只怕万贯家财也是随手漫掷,攒不下一文半钱,若真有甚么不测风云,且不知又该如何。
      那琵琶伎见王晋怔怔然不语,又忖他向来心软,遂道:
      “伯飞,你且稳住了,有甚么难处,我与你一道来解。便是你我解不得,也自有能解的人。使钱也好,说情也罢,都不过见招拆招。”
      他话音刚落,小雀便手提着两个朱漆食盒跑进门来,因见满座气氛凝重,掌不住问:
      “公子,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玉山头也不抬的回说:“小雀,我与王大公子,骤然有些急事要办,怕是吃不上了。去问问环儿,你们两个随意用了罢!”
      小雀闻言,忖着此处不宜多问,忙不迭应下了,提着食盒便又出了门。
      玉山因见她走远,站起身来,扣好那紫貂裘,又替王晋细细整了衣襟冠带。便带着怀琴,骑上那匹灰斑玉骢,与王大公子一同往何府去了。
      如今且说那何府内已是乱作一团。何远母亲叶氏听闻押送大理寺,登时骇得晕厥过去。一干丫头小厮,进进出出,灌参汤,掐人中,方救了过来。
      岂料那叶夫人甫一睁眼,便是哭,捶胸顿足道:
      “我的儿,为娘的今生今世才得你这么一个,若有甚么三长两短,可教我怎么活!”
      言罢,又是一叠声心啊肉啊的嘶喊,三个侍女好说歹说的,方将人搀住。那何敬见了,心中也悲,却到底还留着几分主见。他慌忙将自己的故友,刑部司计郎中丘纬请进府中,与了他一大箱子白银,因对他说:
      “孟裁,犬子不幸犯事,还望你前去通融一二。赔多少钱,罚多少俸,那都在次要,便是拼却这顶乌纱帽,这些好功勋,也在所不惜!”言罢,又对他深深行了一礼,声泪俱下道:“只求你看在我这薄面,让人饶他一命,我也好有人捧牌送终!”
      那丘纬听得眉眼也红,暗忖世事无常,炎凉未卜,也是一阵感慨。他忙将那何敬扶起,口中道一声折煞。转身命人将箱子抬了下去,又宽慰了几句,便策马往大理寺而去。
      却说这厢里丘纬前脚刚走,那厢里王晋与玉山后脚便策马登门。他二人因见院中人来人往,呼东喝西,锦绣珠玉,一概胡乱堆叠,便也是唏嘘不已。
      那何敬见了王大公子,忙迎上去,瑟瑟道:
      “家中一时忙乱,让公子见丑了。”
      “哪里的话……”王晋闻言连连摆手,忙向他行了一礼,口中道:
      “当此际遇,伯飞定当尽力而为。”
      何敬听他允诺,揩了揩眼泪,欠身将他二人往主屋里迎,正色道: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不如进去喝杯茶,细细详谈。”
      王晋听罢,略一点头,便携着玉山的手,由他领路。只见主屋门前,一双彩衣侍女推开房门,门中陈设一概俱废,只地上摆着两口铜锁大箱。箱内不是别的,唯有满满当当的金银珠玉。
      那叶夫人正坐在房里,头上珠翠尽去。但纵然神色戚戚,却也住了眼泪,只哑着声,吩咐人搬来挪去。她是认得王晋的,见他来访,忙站将起来,却因那动作急了,又眩晕着坐回榻上。
      王晋疾步上前要搀,却听那叶氏道:
      “嗳,人都说表壮不如里壮。你看我这何家上下,多少大的门面,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临了了,真到用时……连几箱金银都凑不出整!”
      王晋听她说话,知她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却仍是不住的劝。过了半晌,下人奉上茶来,他便端着茶,同玉山一道坐到了下首。
      那何敬见状,也寻了叶氏身边的位子,缓缓坐定,开口道:
      “王大公子,我横竖也是托不到人了。这才拼却一张老脸不要,来寻上你了。”
      王晋听他言语间自视甚低,遂道一声言重,又问:
      “好端端的,作甚么要将子疏拿进大理寺去?”
      何敬长叹道:“此事说到底,皆因贵妃祭礼而起。我称病在家,不卖那余国舅的面子。他便要借机编排,好让我服软。”
      “岂有此理!”王晋掌不住喝道,却忙被那琵琶伎拉住。
      玉山向他使了个眼色,又对那何敬说:
      “这话伯飞说不出口,我却是说得的。恕玉山直言,若想息事宁人,最好不过将祭礼落定,也无须这些金银珠玉。”
      何敬听他说话,神色间泛起一点悲哀落寞,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道:“这位公子的道理,老夫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世上,有些事,不可便是不可。老夫今日退一尺,他日难保余国舅不会进一丈。若朝中众人,都忖着今日好过。那这江山社稷,又该落到何处呢?”
      言罢,他摇了摇头,又高声道:
      “老夫司掌礼仪三十余年,旁人都笑我,说这鸿胪寺是个迂腐地方。既是清水衙门,又是绣花枕头。但……但若礼崩乐坏,纵然千金壅户,又有何用?”
      “说得好!”
      话音刚落,只见那主屋门前走来两位俊秀青年,锦衣狐裘,正是秦澍、明玉。王晋见了他二人也惊,掌不住问:
      “你们如何来了?”
      他二人向何敬、叶夫人行了一礼,又寒暄几句,便转过身来。
      那明玉对王晋说:
      “今日,可巧听见父亲在书斋大发脾气,因而多问了两句,说是何家变故。父亲虽与何鸿胪不甚熟识,却感念他恪守礼法。更何况,子疏与我也算朋友,便差我来府上帮衬一二,也好解燃眉之急。谁料在路上又遇见了润之,到此间又遇见了你们。”
      那何敬听罢,一时心中激荡,恍惚间已是老泪纵横。他忙命人上茶,又请那二人入座。而秦澍与王晋、何远,俱是同生同长的,因见叶氏形容憔悴,便也宽慰了几句。
      他四人在堂中,将何远入狱一事细细详说了,拼凑出了其中主使主谋,又将几个要紧人物探查摸索。玉山在锦园之中,与京城各门各户的官宦均有来往,凡是众人报上的人名,他多少都能说几句来历。
      而他又最擅筹谋,不出片刻,便将那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熟人一一展过。又想余敏的为人,余妃的思量,余家的境地。以及彼此渊源,亲朋故友,诸多弊病损耗,恩怨情仇。还有王晋、明琅、秦孟等人在此间的作用裨益。凡此种种,竟一连算出数十条计策,上百种应对。刹那间,这浩浩皇城于他眼中,也不过是人情脉络,利益来往。
      众人听他分解,俱是又惊又叹。
      那琵琶伎最后断言道:
      “眼下,我有一计‘围魏救赵’。”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把第廿九回重写了,导致一天写了1w字(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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