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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廿九回 ...

  •   话说十月初三那日,何远在琳琅阁中,因祭礼一事闷闷不乐,让众人一顿好说。而玉山听闻此中关节,一面暗自感慨唏嘘,一面又振作精神,将那锦园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王晋见他如此,虽心中不忍,却念着他忙前忙后,无暇思量余妃之死,便也由他去了。只是平日里,不禁要多关照几句冷暖,又包揽了一概琐碎衣食,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护着那琵琶伎,要他宽心宽慰。
      这般如履薄冰,到了十月二十日光景,就要出余妃丧期之时。冬雨一场场落下来,打湿那屋上的翡翠琉璃鸳鸯瓦,浸没那阶下的碧玉金银梧桐枝,天地间兀自一派肃杀寥寥。
      那琵琶伎穿着一袭粉绿宫绡面羊毛里的夹绵袍子,雕金蹀躞松松系着,也未绾发,靠在琳琅阁栏杆上听雨。
      雨声嘈嘈切切,如洒珠玉,又似湍流飞瀑,似群鸦惊起。雨点落在琳琅阁檐角的銮铃上,泛起一丝清灵脆响,尔后倏然没进风声呼啸,再无一丝踪影。
      玉山望着窗外雨幕银帘,暗道这人间俊俏风流,最后也不过一声銮铃,消散在山河万里,又从雨打风吹去。而这世事滚滚无穷,如露似电,究竟是我生于弹指,还是弹指中变幻一个我。
      “山河飒飒自无情,万籁沉沉听雨声。”
      那王大公子正从李全处回来,甫一转过楼梯,便听他如此沉吟,掌不住心中一紧。他忙走上前去,却见那琵琶伎一盏热酒,斜歪在窗边,倒未见伤心流泪,神色也平淡。
      玉山见他惶惶然如临大敌,便笑他:
      “怎么,天塌地陷了?”
      “我,我唯恐你……”那王大公子见他光风霁月,蓦然间局促起来,支支吾吾道:“我唯恐你又是悲哀难过,伤了肺腑。”
      玉山闻言,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见这风雨飘摇,悟出了一点禅机。去日无穷,来日无尽,上下苍茫浩浩,你我都不过芥子须臾。纵然感慨悲愤,于我而言仿如年岁之长,但于天地,却不过蝼蚁脑中刹那可笑的一念。人生百年,无暇追思……”
      王晋听他言语间虽是怅惘,却大抵已将余妃之事放下,遂也宽了心肠,笑说:“好好的活着,被你红口白牙一比划,倒说得半点趣味也无了。”
      玉山闻言却笑,又说:
      “我不过是道,人存于世,当真有限得很,但到底不是没趣味。你如今在此处,与我日日对着,成天里消遣着,我便觉有滋有味得紧了。”
      那王大公子听他剖白,骤然心中一暖,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好似要压进胸膛一般,郑重与他道:
      “我答应你,只要活着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那琵琶伎却不领情,伸手一搡他,道:
      “我就知,与你说这些没甚么好下场,快住了罢,又要死要活的了!”
      言罢,玉山又起身从西面架子上,取下那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在嵌玉桌前坐定。又从怀里摸出那象牙拨子,对王大公子说:
      “会录谱罢?”
      王晋瑟瑟道:“琵琶谱……却是不会的。”
      “浑鬼,不学无术。”玉山啐他一口,又道:“罢了,你只管听就好。”
      他说完,将那琵琶横抱,扬手弹出一段清冷曲调。
      那王大公子虽于音律几乎一窍不通,却仍可以听出,那琴声似刻意同雨声相伴,并间或模仿着檐上摇动的銮铃。曲调清幽而空旷,雅兴盎然间横生一股寂寞孤傲。弹至二十余拍,便忽然又如俯瞰藐视,见山丘连绵,江河萦绕,暴雨倾盆由南而北,吹漫大河上下。曲终,三声往复,如大梦初醒,大象无形,醍醐灌顶般惊破忧思幻想,空余一片茫茫然浩瀚无际。
      “好曲子。”
      玉山闻言,收回那象牙拨子,低眉笑道:
      “方才听雨时,听出些门道,便作了首新曲子。原本还指望你帮我录了,谁曾想竟是个绣花枕头。”
      “哎哎哎,好好的又要来损我了……”
      那琵琶伎“哧”的一笑,又说:
      “你方才还说,你活着一日,便要与我消遣一日,如何眼下倒不依了?”
      那王大公子被他说得无奈无法,只好岔开话题,
      “还不知这曲子,是个甚么名字?”
      玉山道:“风雨声。”
      王晋沉吟片刻,觉得很好,便取来雪浪银笺,搦笔将那三字细细写了。又让那琵琶伎教着,将谱子一一录好。二人说说笑笑,直到日暮。
      不曾想,这雨竟下得没完没了。到了十月二十七日,余妃丧期既满之时,仍未停歇。而随着那雨,天气也大冷下来,甚至有几日,王晋狐疑那雨中是夹着冰碴的。
      却说二十七日上午,李全打着油伞往琳琅阁走了一趟。
      那王大公子正穿着件暗红绣海水纹夹绵袍子,犀角带銙,束着东珠发冠,坐在堂里缓缓的喝茶。他抬眼见了李全,便正了神色,问:
      “李管家如何到琳琅阁来了?”
      李全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接过小雀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方说:
      “我因见着连日里天气寒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特地来问王东家一句,这锦园的台子该如何呢?”
      “今日这天气,必是开不成了,也不知这雨下到何时……”
      “正是了,我忖着便是雨停,也要到冬月头上。恐怕开不得几时,又要因下雪而歇了。倒不如,索性一发罢了,让底下人也多休两天。免得搬进搬出,凭空折耗。”
      王晋听他言语,觉得有理,便点头道:
      “你说的很是,不妨歇了。只是如此一来,园中众人未免惫懒,还需你多担待着些。”
      李全闻言,忙不迭点头称是,正要放了茶碗告辞,却见盈珠同了秋萱,一道款款婷婷的走来。
      盈珠拥着件赤狐裘,里面一袭桃红色宫绡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石青织金褶裙,头上簪着两股赤金珠花,颜色很是俏丽。她因见李全在此,便笑道:“我还怨琳琅阁终日冷清,门可罗雀,今天怎的这样热闹了?”言罢,向他二人行了一礼,又问王晋说:“玉山可也在?”
      “他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是雨天,能去哪里?”王晋笑道,便对小雀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唤那琵琶伎下楼。
      而李全因见盈珠来了,少不得又寻了位子坐下,也邀她同坐。秋萱从旁为她端来一杯热水,又将那狐皮袄子细细叠好,抱在手上。王晋因见秋萱身上衣料单薄,便问盈珠缘故。
      盈珠闻言笑说:“她呀,横竖担心那两件羊毛袄子穿旧了。我与她说,穿旧不过再裁,她却怎样都不依。这会儿好了,现眼现到王大公子跟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她呢!”
      她一把嗓子脆生生的,说话又爽利,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王晋也因此作主,让秋萱稍后往琳琅阁里支两张麻叶皮料,好歹将那薄绵袄子替下。正说话间,只见那琵琶伎穿丁香色绣银线宝相花绵袍,柳绿掐牙,流苏腰佩,缓缓转下楼来。他见了盈珠,便整了整袖子,笑骂道:
      “你这小蹄子,我刚要歇下,头发还没散,便着人来闹我。”
      盈珠闻言也笑,忙道一声“大人不计小人过”,又向他恭敬行礼,口中称道:
      “奴这几日,单拿捏那些丫头了,竟也未曾拜会。好容易得了空,可不着急?”
      玉山被她说得没了办法,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问:
      “这话是了,你那里几个歌伎,学得如何了,会唱甚么曲?”
      “学得虽不算很好,倒也有模有样。曲子会的却不多,只竹枝词、珠玉调一类,到底还未学大曲。若我手底下个个能有环儿那般资质,我也不愁没公子这样的手腕了。”
      那琵琶伎听她俏着脸色,一句话说得两面生光,便也跟着舒了眉眼,笑道:“你前几日与我提的那事,可巧今日伯飞与李管家俱在,你且与他们仔细说了。若他们允,我便允的。”
      王晋听罢,忙问盈珠此事经过。
      盈珠答说:“我先前遇见公子,与他说环儿那丫头,总住在琳琅阁也不成个样子,搬出去又生分了,活生生像是撵人。我便忖着,那琳琅阁四周也空旷,不如建几间挟屋。一来到底分出了主次,二来彼此又有个照应,因将此事与玉山说了。他却言,祭礼期间不好动土,便搁置了。”
      李全听罢只觉处处妥当,并无任何纰漏。
      说起来,此事他本也存在心里,不想近日来被琐事冲撞,竟怠慢了。如今听盈珠提起,便忙不迭点头,又暗自对这歌女生出几分钦佩,只道她是真心实意忖度办事。
      而那王大公子生来就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不论金银珠玉,凡是败财的地方,他都要去凑一会儿热闹。这两年虽被玉山里里外外辖制着,收敛了好些,却到底还是有瘾。他眼下听说,有起房子那样的热闹事,便顿觉来了机会,忙直起身来,道:
      “你说的很是,等过了冬便着手去办。顺带,琳琅阁这栏杆太旧,窗棂太丑,门板又漏风,也一概换了罢!”
      玉山闻言走上前来,往那王大公子身边一坐,乜斜着眼光。他怎会不知那王晋肚里存的是甚么心思,闻言只酸溜溜的刺道:
      “你若觉琳琅阁不好,大可搬出去的……”
      “这却不成。”王晋一口回绝,又将他揽进怀里,笑道:
      “琳琅阁虽不好,但是你却很好。”
      “浑鬼!”玉山啐道,却又兀自往那怀里靠了几分。
      李全与盈珠早已见怪不怪,看他们两个胡闹也只当过眼云烟,遂面不改色的商议下了耗材工匠,诸多琐事。而其间,那王大公子样样铺张浪费,若不是有礼法当头,只怕要将琳琅阁建得如皇宫一般。玉山究竟听不下去,生怕他一高兴,将锦园里里外外都扩建一圈。只好一叠声将他赶到楼上写字,又自己依着分寸,将此事细细定下了。
      后来,那王大公子为着此事,还与玉山整整生了盏茶工夫的气,一面皱着眉头,一面道:
      “我拨来弄去,拢共没几个爱好,凑个趣儿都不成了?”
      玉山闻言笑作一团,心说你好好的,玩什么不好,非要跟铜钱过不去。便是如那秦小公子一样,养只笨得出奇,教了三年也不会说话的鹦哥,都比这强上百倍。他念及此处,又想起那秦澍面有郁色,絮絮叨叨,侈侈喋喋的教那小畜生念“关关雎鸠”的样子,笑得愈发厉害了。
      王晋歪在屏风榻上,见他自顾自笑得无可不可,有些心虚,便将他又揽进怀里,因对他说:“笑甚么,我有那样好笑?”
      那琵琶伎却仍弯着眉眼,与他道:
      “你若真闲来无事,不如也同润之一般,养只雪白鹦哥来顽,岂不省事?”
      王晋闻言愣了愣,暗道好端端的提那扁毛畜生作甚,却低头见玉山一双桃花眼里仿佛要浸出水来,便又坚定了几分:
      “纵然要养,也养的是这般绝色。”
      玉山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有些莫名,赧然的顺下眼去,将他身上那狐肷裘小心解了下来,呐呐道:“别压皱了,怪金贵的。”
      那王大公子看他垂下眼睑,睫毛历历的映着雪白皮肤,忽然什么气都消了。他反手握住十指纤纤,转身将那琵琶伎按在榻上,看二尺青丝铺了满被满床,耳语道:
      “爷有你这小郎君就够了。”
      玉山闻言,被他缠得无奈无法,只好解了衣带,随他去了。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了四五日,好歹是见了太阳。但京中天气却应了李全那话,一日冷似一日,眼看就要落下雪来。
      环儿还是每日定时出门练琴,却不在那荷花池边的凉亭里了。盈珠恐她冻伤了手,便为她在西面水榭中设了一架熏炉,要她去彼处弹琴。而盈珠自己,有时也拢着赤狐裘,往那水榭中指点一二。
      那日,环儿正穿着件松花绫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缃色百褶罗裙,樱草刺绣,很是娇艳。她比初到锦园之时长高了几寸,面色也好了许多,体格模样里都现出分窈窕风姿。那丫头此时正横抱着一面象牙檀木五弦琵琶,手里一把牛角拨子,弦中一曲《阳春白雪》。她听窗外有人说笑,似正往此间而来,便忙放下手中琵琶,出门要迎。谁料她甫一站起身,就见玉山与盈珠已径自走将进来。
      玉山裹着件紫貂裘,围着银狐尾围巾,见环儿要行礼,忙挥手免了。又将那围巾貂裘一概除去,扯过张金丝月牙凳来,温声道:
      “前几日又是下雨,又是天寒,被王大公子绊住了脚。如今得了空,便要来看看你。我忖着,你那几首曲子已练得很好,又是个肯下心思的,不如就教你弹《海青拿鹤》罢!”
      那丫头闻言一愣,这才看见盈珠手上抱着的五弦琵琶。她心知《海青拿鹤》是玉山压台的曲目,顿时又惊又喜,忙不迭站起来谢恩。
      那琵琶伎却说:“这曲子本也不难,只是耗费工夫,需要日日夜夜苦练。练得越熟,其间技艺便越收放自如,自然也有越多余地供你抒情顿挫。我如今不过是教你弹,但其中精深之处,还需你自己领教。”
      玉山言罢,便从盈珠手里接过琴来,转轴试了两声,又自怀里摸出那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扬手便弹了一段。
      环儿小心听着,全神贯注于那铮铮错错,金石琴声。只觉曲中纷杂缭绕,变幻莫测,眼前虽止一面琵琶,却又好似三五同鸣。而那象牙拨子上的金玉,更是在日光中闪成一片昏花烁烁,茫茫然不辨东西。
      环儿着了慌,支支吾吾道:“公子,这……我……”
      那琵琶伎见她僵着肩膀,畏畏缩缩,便笑道:
      “好了,唬你玩的,自己去学罢!”
      言罢,便从怀中扑剌剌摸出叠琵琶乐谱,塞进那丫头手里。因见她仍是怔在原地,只好又与她说:
      “我原本也想好好教你……岂料这曲子我弹了近十年,若要我弹慢些,竟是不能的。一拍顿住,便再不会下一拍了。”
      盈珠听他细细分解,掌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说:
      “我还当你京中魁首无所不能呢,原来连将这《海青拿鹤》弹慢些也不会的。”
      玉山啐她一口,却忽见环儿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那丫头走到玉山面前跪下,对他一字一句,极诚恳的说:
      “公子,环儿定会好好练的,环儿想弹得和公子一样好!”
      不等玉山回话,盈珠却道:
      “罢,罢,罢,玉山,这水榭的炭钱你须得给我。否则,哪撑得起她以后那没日没夜烧的。”
      众人闻言,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将第廿九回重写了,原本希望借机致敬一下两位白姓前辈,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写一下“夜雨闻铃”。但许是我笔力不济,只好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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