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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   话说自那日以后,王晋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带一箱珍珠去;玉山也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只取一粒。京中便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王大公子不顾身份,痴迷锦园乐伎。但王家人是知道底细的,未放在心上。而王晋听了也只是冷笑,言他们是风月看惯,站着说话不知腰疼,有本事也与那琵琶伎去磨上会儿工夫,吃几次闷亏,才要知道好歹。
      如此又过了旬日,便到了中元节时候。
      阳光照进琳琅阁的窗棂,昭昭灿灿,为琳琅阁内的一切镀上金箔,落下如剪纸般的碎影。锦园的白昼不似夜晚,熠熠华灯熄灭,只有那花叶依旧婆娑多情。而锦园里的人,如那华灯一样,无论夜色中如何璀璨辉煌,褪去了金妆玉裹,暴露在朗朗天光下时,都显得黯淡而又伶仃。他们的欢笑愈多,欢笑过后的怅然就愈多;世人的艳羡愈多,艳羡过后的唏嘘就愈多。他们演尽悲欢离合至生死淡漠,冷眼看那公子王孙来来去去,韶华轻掷,流年改易,颠倒了多少纸醉金迷的幻景。
      玉山侧卧在北面的屏风榻上,青丝若流水,铺了满枕满襟。他肌肤如雪,现出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而他的眉峰又是那样秀郁,如水天一线间延绵的青山万里。他有一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那眼中往往带着雾蒙蒙似的忧愁,半分世事看淡的冷冽。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双眼,此刻却闭着,纤长如扇的睫毛就历历分明。他的鼻梁很细,鼻尖圆润,让他长相里多少有些阴柔。但那点阴柔在他身上却毫无扭捏,倒像在提醒世人,那副倾城皮囊下,究竟有怎样的玲珑肝胆。
      “公子,李管家说了,李管家说了——”
      小雀那丫头,穿着件碎花襦裙,梳双垂环髻,欢天喜地地跑上楼来。她一面跑一面喊,脚下生风,将那木楼梯踩得咯吱作响。
      玉山被她扰了清梦,也不恼,只道这孩子是散漫惯了,如今要训斥也恐怕为时已晚。于是便推枕起身,坐在榻上,伸手将那三尺青丝斜挽过薄肩,整了整衣襟,笑她:
      “李全说了什么,值得你捡了钱似的?”
      小雀见他一副方睡醒的样子,讪讪然站住了,垂着手,小心答道:
      “李管家说今日中元节,不便夜晚外出,所以晚上歇一天,院内桌椅都撤了,待明日再摆。”
      玉山闻言低眉一笑,道:“不就是歇一天,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再说,要歇也是我与那班子歌舞乐伎歇,和你有什么干系?”
      提到此处,小雀那杏眼又亮了亮,眉飞色舞说:
      “李管家还说了,既然不用备台,就让盈珠姐带着我们去护城河放水灯!”
      玉山听罢,方恍然大悟。但他忽又心中暗忖,小雀那丫头是正爱玩的年纪,在锦园里却整日做些粗使杂活,莫说出去玩,便是头上簪朵花也难,还要陪着自己在这琳琅阁里冷冷清清,必定是不好受的。如此一想,便从榻上起来,自桌上钱袋里摸出一叠制钱,递给那丫头,道:“好容易出去玩,便去买些花呀簪呀的,莫教人看了笑话。还有,听你盈珠姐姐的话,放灯人多,又是水边,不要让她费心。”
      小雀接过那铜钱,笑开了眉眼,小跑着将东面那紫檀衣柜拉开,只见柜内各色锦缎帛纱堆叠如山,她道:
      “公子,月前陈公子送的海蓝蜀锦,李公子送的素白绫罗,江公子送的水红宫绡,裁了袍子,都还未穿过呢。”
      玉山听罢,吩咐说:“将那素白袍子拿出来。”
      小雀应了一声,又自旁边一个矮柜中取出皮革蹀躞,牙雕香囊,火石袋,小刀,玉佩等物,仔细挂上,伺候玉山穿戴齐整。那丫头手拙,不会簪发,玉山便径自坐在镜前,取了一把犀角梳子,将头发细细理了,复又拿金簪绾上,边绾边问小雀:
      “照例中元节,园里要摆祭桌供奉,你去过了不曾?”
      不料,那丫头闻言却低着头,险些落下泪来,
      “公子你不明白,我是陇右道人氏,四年前乡里闹了饥荒,爹娘与弟弟饿得没有办法,便将我卖给了牙婆……只换得半斗米。后来就辗转流落,断了音信,还是彭婆子把我收进锦园来,才遇到了公子这样好的人。”
      玉山听罢,暗啐自己也忒多事。这锦园里多的是逃难避灾之人,也多的是颠沛流离之辈,太平人家的儿女,又怎至于流落到卖笑卖艺为生?他这一问,当真是不知世道艰难,像小雀这样的丫头,被牙婆随口取了名字,哪知道什么祖宗根源,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小雀见玉山蹙着眉头,神色间又哀又怜,忙揩了揩眼泪,说:
      “公子,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我在锦园里,处处都好。盈珠姐姐,李管家,公子您,待我都像亲人一样。彭婆子教我忘了过去,是我多嘴,非要提起来。”
      玉山见她那样子,千言万语都噎在嘴里,泛起五味杂陈,最后只得苦笑,
      “罢了,城中宝和楼的苏小少爷是我座上客,改天讹他一盒上好桂花酥给你,莫再抽抽嗒嗒了。”
      小雀闻言笑了起来,又说:
      “公子,盈珠姐姐她们在院子里求签,你也去求一支罢!”
      玉山刚想说求签那是姑娘家的玩艺,却已被小雀拉离了月牙凳,一路带至院中。
      院里平日看客们的座椅已经撤了下去,盈珠穿一件浅黄上襦并一条宝相花罗裙,簪着牡丹绢花,坐在那高台边上,裙摆下露出一双镶珠绣鞋。她手中一个竹制签筒,正在晃动间,随着那步摇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干乐伎舞女围着她娇笑,问:
      “盈珠姐,你求出什么来了?”
      盈珠闻言,伸出那纤纤玉手,从膝上将那竹签拈起,道:
      “长门宫千金买赋。”
      “这是好兆头呀,陈皇后千金买赋,寓意东山再起,姐姐你莫不是要发达了?”
      “呸,谁是陈皇后?”盈珠笑骂,“哪个负心汉敢学武皇帝,我就扒了他的皮!”她又凤眼一转,瞥见了玉山,声如银铃:“玉山,来来来,你这一等一得意人,风头赛那赤壁火,快唬她们一唬!”
      玉山知那盈珠平常最好赌这些小码小注,今日必已夸下了海口,要争一分彩头。于是也不管究竟是不是姑娘家的玩艺,站在台前,也有样学样,掷了一掷。
      “石崇与王恺争豪。”
      这说的是前朝富豪间饴糒澳釜,以蜡作柴的穷奢故事。
      一众姑娘见了,大笑起来,
      “玉公子,这难道是说,还有一个阔绰如王大公子的人,要与他争缠头不成?”
      “瞎说,我看呀,八成是说玉山也要过那样的日子了!”
      “好了好了,越说越没边了。”玉山抿嘴一笑,将那签筒塞到小雀手里,道:“你不是要求签么?”
      话音刚落,那李全从院门中走进来,见众人竟欺负起玉山,忙拦住了,说:“你们这些说话没良心的,倒挤兑起玉山来了。不是说要出去放水灯,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这话提醒了众人,一干姑娘抬眼看了看天色,如云雀投林,呼啦一下散了。李全望着那些如烟如霞的背影,收拾着台上签筒,忽然叹了口气,心事重重:
      长门宫千金买赋,石崇与王恺争豪。陈皇后虽得了一时怜悯,但结局还是真情错付,囚系冷宫。石崇豪奢无双,纵然片刻取胜,却落得乱刀砍死的下场。此二者皆言荣华富贵不能长久,辉煌煊赫过眼云烟,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玉山却未将那七字放在心上,他不喜抛头露面,体格又弱,故而早早与众人说了,不去护城河放那水灯。此时他见小雀盈珠等人远去,暮色四合,便忽然从床边杂物柜里寻出一叠纸钱并两支白蜡,拿包裹仔细装了,竟悄声出了锦园。
      他在门前雇了一架马车,赶车人见他孤身一个,问:
      “这位爷要去什么地方?”
      “东郊乱葬岗。”
      那赶车人听得心中一惊,又将他细细打量,见他穿金戴银,无论如何都不像贫苦出身,忙说:
      “爷,这是中元鬼节,平白无故去什么乱葬岗?”
      玉山知他心中疑惑,便耐着性子,与他细细解释:
      “我有一个故人,不幸作古。我当年不能为她做主厚葬,使她只得安于乱葬岗上,到底不安。故今日才去祭拜一二,聊表愧怍之心。你尽管驾车就好,少言这些怪力乱神,我定不赊你酬劳。”
      那赶车人见他字字诚恳,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便咬了咬牙,心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做这门生意也不由他挑三拣四,于是扬鞭策马,车轮滚滚,向那东郊去了。
      东郊,乱葬岗。
      月光照在短坡上,映出碑影林立苍茫。
      秋风萧瑟寒冷,仿佛催人白头的岁月,卷过荒芜凄清,发出“沙沙”的,如低语般的声响。高大的城墙似壁垒山脉,横亘在天地之间,遮挡城内一切美酒佳人,一切金声玉振,一切数不完的灿烂的火树银花,富贵显达。白云苍狗,霄冠地履,或许人间亦如是,天道亦如是。
      玉山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跨过朽木衰草,自横七竖八的坟茔间寻到一株柳树。那柳树尚小,显是新植不久,却在月光下舒展着致密而油亮的枝叶。玉山用随身的小刀将那坟茔上的枯草割尽了,他本是个再富贵不过的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却无一丝拖沓。之后他又摆上蜡烛,擦亮火石,一点豆大的光芒便自他小心呵护的手中闪现,摇摇晃晃,照了一尺方圆。他抬眼四望,周遭全无一点人迹,只有风声月光依旧。那乱葬岗上多是些无名尸首,或是获罪囚犯,身后拿草席一卷,随意挖坑掩埋便算安葬。这样的地方,不知一处香火要羡煞多少孤魂野鬼,勾动多少谈笑风云。
      如此一想,忽又觉出些悲凉意味。
      纵然百年之后,纵然风光大葬,也不过坟上一尺三寸的高低。那些国色天香,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到头来都变做山河间一撮砂,一抔土,一滴涓涓细流。而那些他们曾经不齿,不屑,不闻不问的生命,也与他们一道化作烟尘,甚至与他们掺杂至海枯石烂。
      玉山暗自一笑,将包袱中的纸钱取出,一叠一叠,就着蜡烛,仔仔细细烧给地下的人。他看那火焰缠绕在黄草纸边缘,焦黑的印迹如墨染般扩散,银白的灰烬飘散进空中,忽然低声一叹。
      “这算到如今,也快三年了……”
      言罢,摸着纤细手腕上的那一双松石累金手钏,眼中火光有些晦暗不明。
      “凭月。”
      凭月是个极温柔,极善良,极周到的女子。她像微风,像初阳,像春日中无边无尽的蒙蒙细雨。她有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眉稍眼角的笑意常给人以宽慰。眉下是一对明亮凤眼,眼中常有深深涌动的不忍与关切。她的容貌或许并不十分美,但她那体贴的性格,柔缓的语调,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妙人,也足以让她令人难以忘怀。
      玉山回想起往事,他依旧记得三年前那个秋天,中秋还未到,天却凉了下来。他那时穿着一袭豆绿袍子,一件百蝶大氅,路过游廊,看见凭月正倚在栏杆上打璎珞,她的襦裙鲜红,簪花雪白。玉山便放轻了脚步,偷偷绕到她背后,笑她:“你昨晚该是偷跑出去玩了罢!”
      凭月闻言愕然回首,却吓得脸色大变,她双肩颤颤,自素手中滚下一粒珍珠,“噼啪”落在地上。
      “怎么?”玉山见状不明所以,却又暗自有些惶恐。
      “少爷……”凭月抬起一双凤眼,怔怔然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在怀,不知从何说起。但她却顿了顿,复又缓缓低下了头,笑说:“你作甚么这样无声无息,吓煞我了。”
      玉山正低头帮她捡那滚落的珍珠,闻言只道:“我看你坐在这里打络子,半个时辰都没一点动静,因而唬你一唬。只是……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凭月听罢却只摇头,但又忽然噤了声。她上上下下将玉山打量一遍,眼中满是赞叹与不舍,半晌,方从手上退下两个松石累金的华贵手钏,递给玉山,道:“这是我家祖传,从前我爹犯了事,满门女眷没入贱籍,只留下这一对手钏。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好生留着,日后……日后……”
      她起初语调平淡,可说到后来,仿佛深深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崩溃决堤一般,嘶哑着嗓子,眼泪留了满面。玉山见状着了慌,忙问她究竟出了何事,凭月却听似未听,只狠狠抓着他的手腕道:“凭月虽是卑贱之躯,却从未觉有何难处,有何偏颇,这都是少爷您宽仁所致。世事如水,人情如霜,我虽望您宽仁如故,却又害怕您因此受了委屈。如今,我万般都能放下,唯有此处,只有此处……实在放心不下!”
      玉山听她言语间大有轻生厌世的意思,也猛然变了脸色,急忙道:
      “你快休说这些话,究竟什么事,我替你作主!”
      凭月沉浸在莫名的感慨里,又径自缓缓说:
      “这府上是个一等一的炎凉所在,金银堆里多得是腌臜龌龊。您若有机会,还该从这刀山火海中跳出去,外面虽不比此处,却也有一番自在。”
      她言罢,再不开口,无论玉山问她何种问题,都一概只是流泪摇头。
      玉山心急如焚,却不又敢再多生是非,只得让她好好歇息,并差人陪伴。转念一想,到底意气难平,便去找素来与她交好的婢女打听因果,不料人正走在半路上,就听说凭月投井,已是回天乏术。
      而凭月所言果然不差——
      府上从来是人走茶凉,她生前待人善良温柔,死后却与他人别无二致,因她并无家眷,拿草席随意裹了便要弃到乱葬岗去。玉山心如刀绞,实在看不过,偷偷拿贴身的白玉扇坠抵了口薄棺,又托人在她坟前种一株柳树,以便将来拜祭认寻。
      他此时念及过往,不禁又自胸中泛起一股针扎似的痛楚。暗道这世上薄情至此,偏偏要错信错付。
      玉山见那纸钱烧尽了,用小刀拨弄了几下纸灰,默然看着那灰烬冷去,黯淡,粉碎在无尽秋风里。他忽地仰头向青冥浩荡,秋月中天,觉得这浩浩天地不过是一口深井。他在坐井观天,而那千秋如故的日月,在看着自己。
      凭月死时,他曾懵懵懂懂地以为,那是凭月的不幸。但他如今冷眼看世,倒落了个清楚明白,这不幸,实然并非是谁的过错,也并非是命数轮回——
      那不过是滔天欲望下的一片碎板,一朵浪花,一颗泡沫。
      而那巨浪将裹挟世人,将他们冲刷至下一个滩头。
      “公子,夜已深了,露冷风寒,趁早回去罢!”
      玉山听闻那赶车人的呼喊,徐徐回首,自前尘如海里脱身。
      他收起一腔子心绪,将那包袱叠进怀中,缓缓步出了山岗。

  •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碎碎念:这是新版千金裘,与旧版除了名字以外毫无关系,请看过旧版第一回的看官老爷从头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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