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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回 ...

  •   自正月初七,秦、明二人至锦园赴宴以后,陆陆续续,又有王晋素日里的亲眷好友前来拜会。一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不消细说。而那王大公子见此番光景,料想年后众人捧场,只怕愈要忙得不可开交。便嘱咐李全去与牙婆合计,再买十余个丫头小厮填充,要模样姣好,心思剔透,至于银钱倒在次要。那李管家听命,不敢怠慢,连忙领着彭婆子备办,里里外外的张罗。
      王晋因此得了空,便只顾白日里迎来送往,晚上又同玉山胡天海地。酒肉恣意,食色俱全,再加过年时节本就惫懒,连日来竟还多了两斤肉,被那琵琶伎嫌弃得无可不可。吓得他再不敢大醉酩酊,每天与众人宴饮也只是喝茶。待回了琳琅阁后,还要在那琵琶伎面前转过一圈,道没有酒气,也没有脂粉香,才讪讪然爬上床。玉山见他那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啐他是个浑鬼,却又径自脱了衣服,予取予求。
      如此,日子过得却快,展眼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节那天。
      清早天方蒙蒙亮时,锦园门前便停着一列马车,一水儿的墨色车帷,素漆柳木车辕,绵延开四五里地。李全坐在那头车外面,见状跳将下来,吆喝着指使众人下车。
      只见那车上满满当当,载的皆是采买得来的丫头小厮,褴褛衣衫,瘦削憔悴,一些趿拉着破鞋走在未消的残雪里,一些便索性赤着脚。彭婆子闻声迎了出来,身后是一班锦园内的仆役下人,她见了众人,道:
      “来来来,都站好了站好了。看见没有,这锦园的风光气派,你们若小心应付,规规矩矩,兴许还能成那一个半个的主子。就算是成不了主子,能到此间来,也是你们的福分。”
      众人闻言,俱是诺诺的应声,又禁不住乜斜着眼,用那余光乱瞟。却见眼前好一户高门大院,金玉灿烂,锦绣辉煌,就连那门前黑漆嵌蚌的牌匾,都仿佛散发着不敢正视的光芒。而那光芒似是有重量的,落在肩上可以压垮头颅脊梁,教人唯唯否否,恭恭敬敬,一丝大气也无。
      彭婆子见众人俯首帖耳,不禁咧嘴一笑,暗忖这下马威已给了齐全。她便扬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洗涮,又命人取来了先前预备下的旧衣,与众人一一换上,又是篦头发,又是剪指甲,收拾得个个平头正脸,模样一新。
      待拾掇完毕,已是晌午时分。李全坐在那锦园主屋里,端着一碗热茶,看众人站在廊下,小声说:“好得很,这便有些像个样子了。打发人去请玉山几个罢,依着次序挑,不要乱了规矩。”
      彭婆子闻言,唯唯的应下了,又殷勤道:
      “今年这几个确实好得很,都是老婆子我细细挑的。可比那些只会打牙撩嘴,又下流没脸的货色强。”
      “行了行了,少不得你那份的,回头让那几个难对付的听见了,仔细给你好脸色看。”
      听闻此言,彭婆子便不再多话,踩着碎步,出门打发人去了。
      却说玉山正与王晋在琳琅阁里说笑,那琵琶伎非要拣着王晋年前写桃板被偷的事情开涮,惹得那王大公子捋了袖子就要拿他。那琵琶伎左闪右躲,绕到屏风后面说俏皮话,王晋由得他闹,往屏风一角走了两步,唬得玉山连忙往对侧跑。那王大公子一转身,便将他扑了个满怀。
      王晋笑他:“我从前以为,你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怎么竟疯成了这样?”
      玉山闻言啐他:“浑鬼,也就在你面前使得这分泼。你若不要,将来我便文文弱弱的,你指东不敢往西,这就有意思了?”
      “那有甚么趣味……”王晋一面笑道,一面把那琵琶伎揽在怀里,伸手替他解了发髻,又说:“跑得头发都散了,别动,我替你绾好。”
      那琵琶伎听了,却反抓他手,把那犀角簪子接过来,痴痴娇娇道:
      “绾甚么?头发都散了,不如解了袍子……再去,睡一会儿?”
      王晋听他那一个“睡”字,尾音千回百转,端的是意味深长,便轻笑起来。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暗忖这白日宣淫的。但低头时,见那琵琶伎一双桃花眼潋滟如水,唇边似乎还有些热吻后的红肿,登时觉得青天白日又如何呢?
      却不料,他甫一摸着玉山的腰带,就听楼下有人喊道:
      “玉山公子,李管家打发小的来请,说王大公子先前吩咐下的丫头小厮已买来了,正站在主屋廊下等您去挑呢!”
      玉山闻言,“呀”了一声,忙推开王晋,拿着那簪子三两下绾好了头发。一行绾,一行面不改色对那王大公子说:
      “都是你混我,教我把这件事也忘了。”
      王晋见他眼里那点幸灾乐祸,暗啐这是个管杀不管埋的,惹起火来只会甩手逃开,也不顾究竟是落在了谁手上。但他又无奈无法,对那琵琶伎横竖提不起一丝恼怒,只好沉着脸,披上那狐肷裘,随他一起出门了。
      玉山见那王大公子一路上板着眉眼,便凑过去讨好道:
      “伯飞,今晚城里有花灯,我随你去看好么?”
      王晋闻言瞥了他一眼,似嫌这筹码不够。
      玉山便又道:“那看了花灯,再随你高兴好么?”
      王晋听罢,计较了片刻,凑到他耳边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玉山听他言语间几分笑意,顿觉失策,心道这王伯飞拿腔拿调的诓他,实然不过正就为此。他又羞又恼,暗忖怎就信了那浑鬼的邪。王晋却不管这些,舒了眉眼,心情大好,拉着那琵琶伎便到了主屋门口。
      李全见了他二人,连忙起身让座,而盈珠等人也早已盛装候在一旁。那李管家使了个眼色让人奉茶,又说:
      “王东家,这是先前吩咐下的丫头小厮,您与玉山公子先挑,拣剩下了,再让各家挑去。”
      王晋闻言点头,端着茶说自己万般随意,全凭玉山做主。而那琵琶伎又是个心思太过的,素日里便不近生人,又忖着琳琅阁人手已足,到底不想再纳,于是道:
      “我本也不缺人侍奉的,只是近来一时兴起,想教两手琵琶。你们之中若又愿意的,便将手摊开来,与我看看。”
      那廊下众人本已料定一生在锦园为奴为仆,此时听玉山说话,恍惚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忙不迭纷纷卷起袖子,弯下腰来,将手掌摊平了举过头顶。那琵琶伎见状,略一点头,揣着手炉子,慢悠悠踱了一圈。
      半晌,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站定,道:
      “抬起头来。”
      那小姑娘听得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响起在头顶,心中又惊又喜,慌忙间抬头看去。只见面前那人二十开外年纪,身上松松拢着件紫貂裘,那蓬松油亮的皮毛下露出一段闪闪烁烁的茜色衣领。那人此时正淡淡的笑着,笑容好像三月风,又好像嫩绿枝头初绽的芳华。
      玉山也将那姑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因见她体量未足,眉眼怯懦,通身却自有一股凛凛然清冽意象,觉得很好,便问她年岁。
      那姑娘顺下眼,呐呐道:
      “十三岁了。”
      玉山听罢,点了点头,又问她:
      “我看你这手,是学过琴的?”
      “学过一些。”
      “那可有读过书?”
      “读过两三天。”
      玉山闻言,暗忖这样一个孩子,若非出身荣华富贵,若非举家掌上明珠,定然不会供她学琴读书。但眼下,谁承想流落烟花,白璧蒙尘,被卖作丫头奴婢,一辈子供人差遣使役。玉山念及此处,顿时生出几分世态炎凉的惺惺相惜。他执起那丫头的手,眼中怜意更甚,遂温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同我学琵琶可好?”
      那丫头听了,心底一热,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来,一叠声道谢,说:
      “我叫环儿,从此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不尽公子的恩情!”
      “我不过闲来无事,这又算得了甚么恩情?”玉山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又转身对众人说:“这孩子像我,我愿意教她,从今往后你们可要多照拂着些。但她若有不是处,尽管向我来说,也是要拿她的。”
      言罢,便打发环儿向众人行礼,领她见了锦园内几位名家。又扬手唤来小雀,仔细嘱咐了几句,只让环儿做琳琅阁内的手工针线,却不准她碰粗活重活。小雀是个没计较的,平日里总嫌一人在琳琅阁闷得慌,如今有了伴,高兴得无可不可,拉了环儿的手,吵着嚷着要与她裁新衣。
      放下这些不提,盈珠为着房内诸事庞杂,便也拣了一个清秀的,名叫秋萱的丫头回去。其余众人也挑了三两个补缺,剩下的那些,便悉数交由李全安排了。
      如此,又分了住所,论清了月钱,便到了掌灯时分。
      玉山先前同王大公子许诺下的,要与他去灯市看灯,遂也不回琳琅阁中,索性牵着手便出了锦园。王晋横竖担心天寒,要去雇一辆马车,却被玉山截住,只好作罢。而二人出了安邑坊一路向南,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升平坊地界,就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远处金风玉露,华灯宝影,一点点繁星漫天,一段段锦云铺地。珠玉绮罗,妖童媛女;流光溢彩,晚霞横披。耳边是,长萧短笛吹彻夜,琅玕仙曲入凡音。眼前却,琉璃破碎银河坠,天地倒转南斗倾。人来人往,皆为看灯赏月故,欢声笑语,都入良辰好景中。
      那王大公子轻轻携着玉山的手,不断为他分开人流,唯恐他受了一点磕碰。后来愈到灯市中央,往来愈疾,他便只好揽了那琵琶伎的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小心翼翼护在怀中。那琵琶伎见他瑟瑟然如临大敌,便抬眼笑他:
      “我这么大个人,你还怕丢了不成?”
      王晋低头却说:
      “我倒是真怕。你若丢了,我究竟到何处再寻这么个俊眼修眉的小郎君?”
      玉山听了直捶他,啐他一口:
      “我难道只有俊眼修眉这一点好?”
      那王大公子听罢,见他瞪着一双桃花眼的样子,只闷闷的笑。暗忖这人的好,如若真说起来,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玉山却不知他这些心思,只隔着人群,看那巨大的,三丈来高的灯树。灯火映在他眼中,像一对当空圆月,如两片洒金碎银,灿烂辉煌,不可言说。
      玉山看着看着,竟忽然有些落寞。他是荣华富贵里出身,却从未享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从小只是一味小心谨慎,生怕行动间有丝毫逾矩,要招来一顿冷眼毒打。他记得儿时,上元节这天,家中老小皆盛装出游,却唯独抛下他一个冷冷清清,独坐在庭中赏月。而他自来到锦园,纵然有小雀盈珠等人,却到底不是知心知情,不能诉几句肺腑之苦。
      王晋见他默然不语,顿时有些不安,生怕何处不经意得罪了他。本想开口询问两句,却不料话到嘴边,却猛的恍然大悟。他暗忖这琵琶伎素来是个计较太多,心眼太甚的,遂宽慰道:
      “我在三白院许诺过,从今往后,事事都陪着你,再不撂开手去。你又何苦想那些不可追寻,倒丛生烦恼呢?”
      玉山听闻此言,心中刹那间轰雷掣电,暗忖这一字一句,竟恰好落在心坎里,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如此。他顿了顿,眼眶一红。骤然扑进那王大公子的怀里,紧紧搂着,暗忖这是积攒了几世的福分,方能有如此一个灵犀通透之人。
      王晋见他这般光景,心知先前所料不差,又禁不住暗自一叹,哄他说:
      “好了好了,你莫要哭了,我偿你一个兔子灯可好?”
      “瞎贫!”
      玉山听他打趣,不禁啐他一口。说完却又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着实不妥,顿时脸颊一片火烧火燎。他讪讪的松开手,着急忙慌拉着王晋往南边去了,一面走,一面心中怪道:
      “这正是莫名其妙,从前没有他这个人,倒不觉有甚么苦痛;如今有了他这个人,竟娇贵起来,动不动就要为一点小事感怀伤心。”
      这厢里,那琵琶伎还未想出个结果,便见人群已稀稀落落,正要回转,却听一声银铃般的娇笑,
      “王大公子,吃碗糖圆再走么?”
      王晋一听这声音,再抬头一看,果然是到了众芳楼门前。而那吴二娘正穿着件海蓝绫面麻叶皮里的袄子倚在门边,一双凤眼颠来倒去的,看玉山正牵着王晋的那只手。玉山被她看得心中一跳,慌忙甩开手去,理了理袖子,装作云淡风轻。
      那王大公子便上去接话,道:
      “你这众芳楼里还卖糖圆不曾?”
      “王大公子说笑,我这众芳楼里甚么没有?”吴二娘摸着赤金耳环,又道:“不过……就是没有‘京中魁首’。”
      玉山闻言,干咳一声,心说原来他与王晋的这点破事已闹得妇孺皆知。如此一想,脸皮竟反而莫名厚了几分,于是凑过去,挽着王晋的胳膊,小声道:“那便吃碗糖圆可好?”
      王晋看他挽着自己那胳膊,忽觉这糖圆是已吃到了嘴里,且是多放了一两白糖的那种。吴二娘见他二人眉目传情,心道罢了罢了,以后可不能再打趣那王大公子是个没人要的滥情种子了。
      如此,各有各的计较,却皆大欢喜。
      那吴二娘见王晋点头,连忙喊过一个穿红罗裙的丫头来,命她将二人带到了二楼雅间。玉山见那雅间陈设华丽,上首一张黑漆描金短榻,四面挂着水绿丝绒,博古架上摆了玉器瓷瓶,笑说:
      “伯飞,你这碗糖圆吃得倒是豪奢。”
      王晋却故做无谓,大剌剌往那短榻上一坐,摆手道:
      “这众芳楼的常客,唯有雅间可坐,便是你要去堂中,她也不让的。”
      “你又诓我了……”
      那琵琶伎闻言瞥他一眼,伸手解了貂裘,施施然坐在那王大公子身边,又问王晋要吃甚么馅。那王大公子自然随他,但却不知玉山是从儿时以来再未吃过糖圆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就听那众芳楼丫头展颜道:
      “我们这里有一样叫做八宝馅的,芝麻,豆沙,枣泥,莲蓉,奶酥,核桃,芋泥,糖冬瓜,样样都有一个。”
      那丫头一口气报了八样馅料,嗓子脆生生的,听得二人直笑。王晋一面搂着那已笑成一团的玉山,一面与她说:
      “怕了你了,便就这样吧。”
      那丫头闻言应声,极利落的掩门出去了。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漆盘进来,漆盘上一个錾银葵花碗,碗边一把亮银汤匙。王晋打眼一看,知道是那吴二娘有心作怪,也不揭破。只把银碗端过来,仔细吹凉了,捞了一个便作势要喂。
      “浑鬼,怎这样没脸没皮了?”
      玉山看他手里的汤匙,耳尖都是红的,却听那王大公子道:
      “你晌午时说过,看了花灯便随我高兴的。”
      那琵琶伎听罢,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却又生不起气来,只好慢慢凑过去,就着王晋的手,小心吃了一口——
      但到底只顾着心跳,没察觉出那糖圆究竟是什么馅。

  •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的酸腐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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