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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回 ...

  •   “王晋此人,
      果然说到做到。”
      次日,玉山仰面望着那琳琅阁的雕花藻井,脑中混混沌沌,一片天地未开。他木然忖了片刻,劈头盖脸所想到的不是今夕何夕,而是如此啼笑皆非的一句。
      这琵琶伎原以为那王大公子,会忌惮他身体虚弱,多少手下留情。却不想是熬得狠了或是如何,王晋竟发疯一般将他按倒在丝绒锦被上,来来回回做了一个时辰。其间翻云覆雨,死去活来,纵然玉山百般求饶,万般推拒,也无济于事。那琵琶伎最后眼前一黑,晕厥在屏风榻上,再忆不起后续。他念及此处,又想起种种取舍无度,风月无边,蓦地红了脸颊,暗啐一声没脸没皮,便扭头往窗边看去。
      此时霜雪未褪,却已严冬渐歇,就连那窗棂中透过的一点明灭日光,都温和含蓄,如春风拂面。而窗外的老梅,新芽更甚,梳梳斜斜的影子映在洒金窗纸上,似名家巧手,似工笔丹青。
      身边,昨晚那罪魁祸首已大醒了,正端着碗热茶,歪在屏风榻上看字读帖。他见玉山睁眼,便从身后扯出件狐肷裘,与那琵琶伎披了,又扶他靠在怀里。玉山本还想和他忸怩一阵,但话未出口,忽然记起昨晚似已把平生脸面悉数丢尽。昏话说了一叠,昏事做了一筐,莫道充新媳妇羞赧,便是连个架子也端不起来的。末了只得暗道一声罢了,是好是歹也都随他。
      那琵琶伎如此想着,便挪过去,装着一副云淡风轻。他一面揉腰,一面就着那王大公子的手喝了口茶,问说眼下究竟什么时辰。王晋答晌午已过,便扔了字帖,将玉山揽进怀里。因见他青丝荡漾,衣襟底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锁骨边的牙印尚且清晰,胸膛上的红痕更是斑驳,便又想起他种种的,不可为外人说的好来。
      玉山却由得他看,径自寻了个惬意位置,靠着那王大公子的胸膛,细声细气,说要吃膳房做的桂花糯米汤。王晋闻言,哪有不依的,正要打发人去做,却又想起一事,忽然说:
      “我倒很羡慕,那个教了你这么多花样的人。”
      玉山闻言一愣,刚想问他甚么花样,却蓦然间明白过来,变了脸色,一搡他,啐道:“浑鬼,哪有你说的这个人!”
      王晋见他恼了,一颗心兀自怦然,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那琵琶伎见他怔怔然无话,恐他是不信,便也急了。扭头从枕下哗啦啦抽出一本薄册,在那王大公子面前一晃,瞪着眼睛怒道:
      “我若有半句骗你,便教我即刻死了!”
      王晋眼前一花,虽没看清却也知那是何物,顿时乐不可支,差点连手里的茶也泼了。他暗忖玉山那么一个谪仙样的人,究竟使了多少心眼子,避了多少耳目,才鬼鬼祟祟,百般淘换到了这么一本。玉山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羞愤难当,一张俊脸火烧似的飞红,挣扎着就要下床,却被王晋连忙揽到了怀里。
      那王大公子好声好气的哄他说:
      “好了好了,是我不是,你且饶了我罢!”
      玉山怎会与他存心怄气,听他讨饶,便也罢了,只说:
      “我还没来翻你那本旧账呢,你倒先排揎起我来了!”
      王晋听得“旧账”二字,顿时心中一沉,吞吞吐吐了半晌,方贴在那琵琶伎耳边絮絮道:“玉山,我也知我往日的名声不好,是个滥情种子,但我对你……我若对你有半点虚情假意,便教我也即刻死了。”
      玉山闻言,哪里舍他发如此重誓,便是听他说一个“死”字,浑身都要颤两颤的。于是连忙掩了他的嘴,道:
      “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竟当了真。再者,我又不是糊涂人,真心假意分不明白?你若从前对其他人也这般好,那升平坊岂不都变了王家产业?”
      王晋听他字里行间毫无怪罪,反而大有宽慰开解之意,顿时心中一暖,又怜又爱。便拉过玉山的手来,细细吻了吻那指尖。而自他嘴唇所触及之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热热灼灼,令那琵琶伎瑟缩着,却直往王晋的怀里贴。王晋看他那样子,反而起了作弄心思,缓缓舔舐着那白皙手腕的内侧,累丝金钏的光芒便反照在他眼底,扬起一片幻惑的光晕。
      那些先前好容易退回去的桃花红,又浮现在玉山的脸上,顿时宛转不可方物。玉山却有些着恼,暗忖王晋到底是个浑鬼,又兀自被这浑鬼撩拨得无可不可。他夺过手腕来,趁着那王大公子怔愣的当口,攀上他的肩,与他唇齿纠缠,并得意的看他浑身一僵。王晋暗自咒骂一声,却仍慢慢的回吻,把那琵琶伎压在屏风榻上,沉默看了他半晌,方哑着嗓子笑说:
      “我还当昨晚把你喂饱了……”
      玉山刚想噎他两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奔上楼来,他皱眉,果然下一刻,小雀便愕然出现在房门前。
      “我,公子……我……”
      可怜那丫头一双招子四处乱瞟,开口分辩却险咬了舌头。她又是掩耳朵,又是捂眼睛,直慌得手忙脚乱。半晌方想起不如背过身去,便立即调转脚跟,瑟瑟道:
      “公子,王大公子年前写的桃板,果然被人摘去了!”
      玉山闻言笑成了一团,一面念叨着“我早就说了”,一面捶那王大公子的胸口。这琵琶伎近来似乎是沾染了王晋的坏处,修得了脸皮水火不侵的功夫,原先听了两句闲言碎语都要面红耳赤的人,如今被那小雀撞个正着也只当无谓。他喘了两口,方弯着眉眼,道:
      “你去找两块板子来,我给补了就是。还有,我要喝桂花糯米汤,打发膳房做一碗去。”
      小雀听了如蒙大赦,忙不迭脚下生风,疾奔出去。但当她跑到一半,忽想起忘了应声,便又补了一句领命。那声音传到楼上,听得玉山一愣,笑不可抑。而小雀那丫头,素日里便惧怕玉山,因而千般万般都不敢提起此事,作那风言风语。是以锦园众人,虽胡乱揣测二人关系,也究竟未曾料到这般详细。
      岂不知,后来又有一日,盈珠为借两匹缎子,到琳琅阁寻玉山通融。正走在楼梯上,听见二楼房内浪声浪语,而那琵琶伎又是哭又是喊,还夹杂着器物翻倒钝响。盈珠顿时骇得魂飞魄荡,忙拉着香柔飞也似的逃了,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香柔却不比她,对玉山没那些忌惮,总道大佛压不住小鬼。而她又是个喜欢打牙撩嘴的,便不知何时将此间经过抖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从此锦园众人要寻玉山或王晋,只消在琳琅阁楼下喊一句叨扰。若有人开窗来应,还自罢了;若无人,那只怕是在“忙”。
      放下这些不提,王晋为和玉山独处,有意拖延了请帖,待到初六那天,方打发永禄去请秦澍、明玉两位公子。而那二人又回说,初七白昼里天子设宴,须得晚间再来。
      如此到了正月初七,锦园荷花池边那水榭里,烛影灯火摇摇曳曳,金杯银盏闪闪烁烁。王晋有心炫耀,便将上上下下,装饰得豪奢异常。他从家中搬来了拂菻炭盆,嵌玉圆凳等物,又拿羊毛花毡铺了满地。玉山也由得他去,只换了一件银红缂葱绿宝相花纹锦袍,用象牙错金簪子挽着头发,依旧戴着那两个松石累丝金手钏,坐在王晋身边。而那王大公子,裹着一领水灰色云纹绫面海龙皮里的绵袍,戴赤金嵌玉冠——那冠带还是玉山亲手为他系上的。
      盈珠却不作平日打扮,仅淡施粉墨,穿一袭鹅黄襦裙,头上两股素金簪子,倒现出一段温雅情态。原来,这女子心知今日座上宾客绝非泛泛,因而不愿夺了那二位主人的风头,只在玉山身边小心侍候。她暗忖玉山独点她一人作陪,这等殊荣便足够面上生光,倘若再喧闹多事,恐怕便要应了那句出头椽子先烂的老话。
      放下这些不提,三人在水榭中等了片刻,便听帘外一声:
      “秦公子与明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锦园小厮打起绣帘,从门外走进一双玉树临风的妙人。那秦澍在前,着深青官服;明玉在后,着浅绿官服,顾盼间俱是俊朗风流,又有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青葱气质。
      锦园荷花池边的水榭不大,又被王晋塞了好些摆设,拢共便只够一桌方圆。上首坐了王晋,右边是玉山,左边是秦澍,再左是明玉,盈珠的位子排在下首,只是虚设,她并不敢坐。
      秦润之手上端着个锦盒,甫一入座便递给了王晋,道:
      “今日圣上邀我等斗诗联句,维德咏雪拔了头筹,圣上龙颜大悦,便赏赐剪彩,我与维德挑了几样顶好的予你。因想着你素日里无所不有,唯独此物,却应是难上加难。”
      玉山闻言,又想起从前饮鹤堂中与王晋联诗的光景,顿时掌不住笑了出来。那秦、明二人听得笑声,抬眼望去,便见王大公子身边坐着个俊俏青年,一张脸清秀超绝,眉眼间日月失色。他此时这一笑,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端的好比春风满堂,藐姑仙子。让人不禁一同舒了眉眼,心驰神往。
      秦澍迟疑道:“这是……”
      王晋回说:“是了是了,念着相逢,忘了与你们引见。这是京中魁首玉山,这是盈珠。”
      那二人听得王晋此言,皆瞠目结舌。盈珠自不去说她,锦园玉山的名号无人不知,却从未有人得以睹见真容,今日王晋竟能将人请来同席,想必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如此一想,又不禁对那王大公子心生敬佩,暗忖到底是京城第一得意人,论势头,论气派,旁人拍马也赶不及的。
      玉山见他二人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于是也帮衬着抬举,对王晋说:“说甚么京中魁首,只要你唤我来,我一定到的。”
      那王大公子闻言,眼中泛起点宠溺神色,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道:
      “我倒觉得,你日日在身边才好呢……”
      话音刚落众人皆干咳一声,心道原来如此。那秦澍红着脸岔开话头,又说:“今日筵席,圣上布了咏雪一题,虽然浅近,倒也十分难作。”
      那琵琶伎是个爱诗的,闻言便要讨教两手,于是端起酒杯来,饶有兴味的问二人详细。
      秦澍道:“说起咏雪,无非柳絮飞花,此外便是雪光、雪色、雪声。但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算不得奇。”
      明玉听他言语,便也饮了杯酒,续道:“再者,说起咏雪,无非喜春,无非爱冬,无非雅志,无非苦寒。也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也算不得奇。”
      玉山闻言沉吟,“如此说来,倒当真难得很了?”
      秦澍点头,复又饮了一杯,笑道:
      “今日筵席,我就吟了句诸如‘瑞雪兆丰年’的,当时还觉得很好。听了维德那句,却恨不得将纸撕了,自己的人也顷刻间死了。”
      那琵琶伎一听,更觉有趣,便忙问:
      “不知明公子所吟是何妙句?”
      “莫听他瞎胡扯,我不过运气好罢了,吟的也不堪称妙。只此间有一句‘万里开新卷,千山褪旧痕’,倒确实很好。”
      “正是此句,正是此句……不但言浩瀚洁白,更有万象一新之气,难道还不算妙?”
      那琵琶伎点头,方要夸赞两句,却听王晋来拦他,道:
      “你们这分明是欺负我,从前润之与维德两个倒也罢了。今日玉山你也掺和去了,来日方长,我竟不敢与你们同席。”
      众人听了皆大笑起来,便吩咐下人走菜温酒,笑语晏晏。其间,那王大公子非要拿秦润之的旧事开涮,急得那秦小公子面红耳赤,顾不上礼节,抢着要截他的话头。好容易安顿下来,玉山一句“伯飞你去年还在我这里打过秋风”,又让那二人炸了锅,闹得差点要掀了房顶才罢休。最后明玉拉着秦澍,玉山劝着王晋,好说歹说,方又相安无事。
      筵席过半,玉山便命小雀去琳琅阁取来那五弦琵琶。小雀今日依旧穿着那炮仗似的红袄子,簪两朵大红宫花,闻言便点了点头,飞奔出去。玉山本是不愿弹曲的,一来年前拜了伶伦,按规矩便元宵节前都不得擅动管弦;二来近日里与那王晋厮混,技艺难免生疏,且又有几分身体不适。但今日见了秦澍明玉二人,着实欢喜,便想着弹一段罢了,也是为那王大公子脸上贴金。
      而盈珠因忖着小雀来往费时,便先执了檀板,唱了首金缕曲。见满座称好,便又唱了首南方小调。她本就是个聪颖伶俐的,说话又利落,喝酒又豪爽,三言两语下来,让秦澍明玉二人赞不绝口。盈珠见状,便与他二人嗑牙,说要乞着他们写唱词。末了,又夸文采,又说人品,收得一片高看。
      这时,小雀抱着那琵琶进得门来,玉山见她满身风雪,便问:
      “怎么,下雪了不曾?”
      小雀将那裹琵琶的宫绡解开,拢着手呵气,道:
      “一时不防备,下了好大雪呢!”
      玉山闻言点头,打发她去廊下喝两杯暖酒,便从怀里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转轴试了两声。见音色不为大雪所扰,便扬手弹了段春风度。曲调热烈欢畅,似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洋洋然有蓬勃气象。
      一曲罢,低垂着眉眼,道:
      “方才明公子言‘万里开新卷,千山褪旧痕’。我在这鹅毛大雪间,弹一曲春风度,似乎倒也贴切,倒也不损银装素裹。”
      明玉闻言,敬了他一杯,笑道:
      “很是。但相较之下,我这诗却要略逊一筹了。”
      那琵琶伎听了笑着摆手,一叠声说谬赞谬赞。他多喝了几杯,又见众人大抵都是知道缘故的,便索性堂而皇之的歪在那王大公子怀里。王晋也随那琵琶伎赖着,手却小心的揽着他的肩膀,生怕他栽倒下去。
      秦澍是个好酒的,此时也喝得七七八八。他直着眼睛,胳膊撑在桌上,将那琵琶伎颠来倒去的看,半晌才说:
      “今日入宫飨宴,还见着余贵妃了,眼下一看,倒与玉山有几分相似。”
      那明玉只当他是喝醉了,连忙搡他,道:
      “胡说甚么?你喝成这样,只怕看了门口的垂杨柳,也当是美人腰呢!”
      “诶,不是,你别混我……真有些像……那个那个,眉眼那块……”
      旁人且以为他二人胡闹,玉山却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去拉王晋的衣袖。那王大公子深知个中曲折,见状了然,只说:
      “前几年我在千牛卫当差的时候,见过余贵妃一眼,是个美人。不巧,玉山也是个美人。我想美人与美人,总是有些相近的。”
      那秦澍闻言,撅着嘴沉吟片刻,蓦地一拍手,觉那王大公子说的在理,于是大着舌头道:“对对对,还是伯飞你,阅美人无数。”
      此言一出,满座皆愣了愣,骤然拍桌子大笑起来。
      玉山搂着王晋的腰,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促狭,妖妖调调说:
      “王郎……当真阅美人无数?”
      王晋听他“王郎”二字,心头一跳,暗忖这琵琶伎从来只在床上失了自制时才会这样唤他,今日玉山显是清醒的,那便是要拿他的把柄,看他的笑话了。他如此一想,连忙去哄那琵琶伎,就差供在佛龛里三跪九叩,方让他一笑泯了恩仇。
      放下这些不提,众人顽到月上中天方散。
      那门外已积了半尺厚的雪,莹莹然真好似书卷未着笔,山河初褪墨,一派天地空旷。

  •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回首一看,我这两天到底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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