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叶如花》吴娃

2、01 叶靥

　　叶靥人如其名，面目含春，眼角带笑，未开口就有三分情，却长了一副内外脱节的心肠。铁石心肠算不上，但生性凉薄这几个字绝对是能沾点边的。但也恰因为面上的三份情，使她总让人觉得带了些似有似无的撩拨之意，哪怕是已经到了要一本正经训人的地步，还是能让有心人品出来点拳拳之意溢于言表的意思，让人心里不免痒痒的，忍不住要认真听她说什么。虽然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训人的机会还是有的，叶靥上大学的时候被老师点名当了个小官，也要管管鸡毛蒜皮的俗事。按她凉薄的性子，居然没管到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实在还是要谢谢爹妈给的这副皮相。

　　叶靥二流大学的三流专业毕业，但学校坐落于J城这个一线城市。因此当时没毕业的时候就在那里顺利找到了一份助理的工作，虽然这工作后来她压根就没干，为此还赔了一部分违约金。叶靥虽不是富二代，但也出自小康之家，按理说本犯不着为了一口饭天南海北地闯荡。如今毕业不过两三年，算上J城，叶靥却已经在三个不同的城市留下过租房记录。

　　这还得从叶靥高中时候说起。她来自不大不小的江南城市S，离H城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虽然无法与H城相比，S城却也自有她一番味道。叶靥犹记得小时候放学后回家，走在弯弯的丁香小巷里，身上沾着带有海棠花香的雨滴。那一种情致，回想起来总能打动她那凉薄的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青春迷惘的时候最容易惹闲愁。虽然愁来愁去，“世界还是那样一个世界，人生也还是那样一个人生”。15岁的人生最是无暇，因为无暇，所以最易染。

　　叶靥的父母在她上初中那时候离婚了，母亲后来又远嫁。父亲倒是没按照剧情发展给叶靥招来个恶毒后妈。好在那时候她已经15岁了，并不需要事事仰赖父母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并不窘迫。叶父当时做着销售的工作，经常出差。其实按他浪子的性情，出差不出差的，家里白放着个女儿，也不会太上心。何况这女儿既不是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又不是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作为父亲，他能操的心实在也很有限。

　　因此坚壁一旦竖起，便很难毫无形迹地便轻易便毁去。15岁正是一个女孩开始有心事的时候，可偏偏并没有人来帮她将心里的事情排解开。至于朋友么……父母亲人尚且说丢开手便丢开手，何况是没有血脉联系的人？叶靥的心事其实并没有非常惊世骇俗。她只是恋爱了而已。如果她有个小闺蜜，还能当笑料取笑她一把，两人开心一下。可是她并没有。更可悲的是，她非但没有小闺蜜，甚至连个勉强及格的家都没有。家对她来说只是个空间。她在学校里整日神思混沌也就罢了，回到家里，竟然还能在一个完全只属于她的空间里无所顾忌地继续迷离，这简直是要把她的小命拿走了。她起先也是本能地对抗着自己这份本来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小心思。转而才变成拼命地压抑，实在压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只能拼命地遮掩。

　　可这哪里是15岁的定力可以抗拒的事情。

　　像很多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叶靥喜欢上了她们班的班长。班长学习肯定好，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因为她的成绩本来也很好。班长是一个快乐而阳光的人，这就要命了。因为除了非常小的时候，她很少有无忧无虑的记忆。她其实一直活得很孤独，因为少有人叩问她内心的东西。一旦冰冷孤寂碰到了温暖阳光，她简直羡慕得要将自己的这份孤独化成了愁怨。

　　她羡慕他所拥有的一切——家人的宠爱，老师的另眼相看，颇佳的人缘，还有健康的身体。当然叶靥的身体并非不健康。只是当一个人能快活得全无心肺得时候，那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容易让人羡慕的。叶靥的羡慕让她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极低极低的位置。甚至为了配合这种羡慕，她本来不错的成绩也应声下落。从此他便更让她觉得高不可攀了。

　　本来这都没什么，谁青春期没喜欢过个把偶像呢。可是高中生叶靥的世界实在太小太小了。叶父哪怕是不出差，在她面前的存在感也几乎是零。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沉，可以放纵。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抵抗这场单方面的恋爱时，她决定索性轰轰烈烈地沉沦一把。

　　她用了全部的时间来想他，每天期望着跟他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学校里的点头路过，还是回家的‘同路而行’。当然真正的同路她是不敢去奢求的，她只是小小地改变了一下回家的线路，能够有一部分路线与他的交叠而已。这样总有个把日子，或者是她跟着他后面，或者是她知道她后面跟着个他，他们踏着同样的晨光或者星辉却不发一言地同行过。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过了三年。转眼就到了要高考的时候，叶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来追梦，但是她也知道这个梦是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她知道他要去J城，说起来完全是个巧合。那天叶靥正走过学生午休聚集的长廊。对于熟知他作息的她来说，每天吃过午饭穿过长廊回教室都是一种煎熬。因为那意味着她要穿过他的视线走一段很长的路。她记得那次他们正在讨论考什么学校，他看到她经过，顺口喊住她也问了一下。她有点不知所措，就随口说了大概去J城。他却马上回复说自己第一志愿要填J大。J大是叶靥知道自己再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考取的学校。但是她准备离他近一些。

　　她第一志愿填报了J城的另一所学校。学校不怎么样，但因为在J城，因此录取分数也不低。为此叶靥还特意选了一个不怎么热门的专业来增加保险系数。接下来二本三本专科她都填了J城的学校。老师收志愿的时候还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点无地自容。她没有很关心具体专业的事情，因为她没有时间想这个。她的这场恋爱已经把自己精神上消耗得形销骨立。如果没有高考来结束的话，也许她也支撑不下去了。

　　后来她考上了。但是整整四年时间，她都没有去过J大。J城那么大，他们自然也没有偶遇过。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上了J大。因为她没什么关系很好朋友，高中毕业后也没怎么参加过同学聚会，还有联系的一两个高中同学也都并不知道她的心事，所以也想不起来通知她这个重要的消息。

　　尽管如此，当六楼商区的电梯门飞速关上的刹那，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因为她以前遥望过那个身影多次——那时她根本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只除了最后那一次。她能不费力地一眼就认出是他，是因为那身影在心里实实在在放过太长太长的时间了，想忘记却也并不容易。

　　其实如果在电梯门关上那一瞬间叶靥记得去看的话，她本可以发现电梯其实是上行的并且一直到了19层才停。无奈电梯门一开一关的刹那，叶靥的心思已经动了几百回——他要是在H城生活，也不奇怪，毕竟J城和H城都属于一线城市，H城的气候还要更舒适一些，离家也近……当然也有可能是来旅游的，H城新区最近开了一个很火的主题乐园，暑假里正是人气高涨的时候……主题乐园，难道他已经结婚生子，带孩子来玩儿的？

　　叶靥心不在焉地穿过人流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很有回公司的冲动。可是瞬间又觉得很可笑。怎么回去呢，这栋大楼有几十层，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况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打个招呼说：嗨！我以前暗恋过你？

　　梦之所以为梦，就在于它永不可能变为现实。况且叶靥早已不是15岁的少女了。她相信，自己的初恋虽然对她自己来说相当的刻骨铭心，可是毕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宣之于口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也就跟没有发生过是一样的。

　　胡思乱想了一路，但是终究还是没坐过站。叶靥在H城老城区租了一套一居室。小区不算太老，因此租金并不便宜。房子唯一的缺点是离地铁站大约还有一刻钟的步行距离。要是上晚班回家，虽然H城治安还算可以，叶靥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打鼓。但想到同人合租的诸多麻烦，她还是打消了租单间的打算。况且她工资虽然不高，除了吃穿用度以外，却并没有什么别的花销。她那个不靠谱的爹虽然退休了，还是天天都逍遥得不见人，所以并不常常想起来要找她的麻烦。她的这个家，对她虽无什么实际的帮助，也没什么实际的拖累就是了。

　　这几年她和母亲断了的联系又陆续恢复。其实本也没什么可怨恨的，只是也没什么可以让母女抱头痛哭互相倾吐一场的。叶靥还是安安静静过着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这么看来，虽然十年过去了，叶靥读了个大学，换了几个工作，生活却并没什么不同。

　　第二天叶靥照旧是上早班，因此六点不到就起床。因为人际关系简单，叶靥在生活上就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讲究。比如她早饭从来不马虎。昨天下班后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超市买了些牛肉，回来煲了牛肉汤。早上就有时间给自己做一碗番茄牛腩面。叶靥有胃病，大约是中学的时候常吃冷食，兼之心情抑郁落下的毛病。这几年有时间也有条件讲究吃饭了，她便不在吃饭上马虎，因此胃病也就不常犯了。

　　六点一刻吃完饭出发，半点钟上地铁，到公司的时候，换完衣服差不多正好七点。本来是来不及的，不过八点前电梯不用等，很快就能上19层。上晚班的时候就不敢这么卡着时间。这也是叶靥更喜欢上早班的另一个原因。早上整栋楼里像是还没醒来一样，只有物业的人在打扫。电梯里上下也很通畅，没有受人瞩目的尴尬。倒不她自恋到觉得老有人在看她。只是电梯这地方，空间狭小，遇上的人虽不认识，日子久了却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大家都是半生不熟，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共乘一梯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话尴尬，不说话更尴尬。有时候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随便溜到你身上，你回应不回应都很奇怪。因此叶靥往往都是目不斜视，只看着门，甚至只盯着变化的楼层数字看。

　　很快19层到了。叶靥从楼层数字上收回目光，回到门上。却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腿去。因为门开了，而他正背对着叶靥站在门口。

　　其实没有电影里旧情人重逢画面需要定个格那么狗血。叶靥只是纯粹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如果他是正对着自己的，那么她就可以根据他的表现来给反应。如果他完全没反应，那她便可装作不认识。如果他略有迟钝，那么她可以装作在搜索记忆。而他现在完全给不了反应，她就纠结了。而电梯却不给她纠结的时间，眼看着门又要关上，叶靥抢先一步迈出电梯口并迅速朝电梯后方的卫生间走去。

　　换衣服的时候她恍惚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她做着手头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仿佛全然不重要。原以为，时过境迁，自己不会再像个小女孩那样澎湃了，至少应该更坦然。可是恰恰相反，她不但没有更坦然，反而表现得更幼稚。现在出去，再碰到他算什么呢？叶靥只觉得自己脸上火烧一片，几乎走不出去。不过时间并不站在她那一边，再不出去，打卡就来不及了。想到罗校长那张冰山脸，她只好强自镇定，目不斜视地进了公司大门。打扫的阿姨跟她打招呼的功夫，她用余光瞥了一下电梯间的方向。还好，没人。

　　上午剩下的时间叶靥几乎都魂不守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冒出来。她想好了一千种跟她打招呼的方式，可是到下班也没派上用处。

　　傻子都猜得出来，他既然能够在19楼出现，那就绝不是来旅游的。他可能是某个公司的访客，甚至根本就在这里上班。叶靥朝对面的公司望去。那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办事处。可是叶靥记得他和自己一样都学的文科。所幸上午还是人流量不大，除了正放暑假的学生，并没有多少人。叶靥堂而皇之地利用工作时间神游到了下午三点，终于松了一口气。难得罗校长也没来查岗。和晓梅交接了工作，又换了衣服，正准备要下楼的时候，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叶靥反射性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楼上那几个来培训的，那个高个子见她没反应，善意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原来她衣服掉了，他帮她捡了起来。她一边道谢一边忙着接过衣服。

　　“叶靥？倒是不常见的名字。想什么呢，叫你也没听见。”

　　原来衣服上有名牌，掉的时候正好露了出来。叶靥有点不好意思，朝他笑了一下。他微一愣怔，手上倒也没停，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正好麻烦你，我刚发现你们系统把我名字登记错了，你看，我是这个‘程’不是‘成’，能不能麻烦改一下。”

　　看在捡衣服的面子上，靥靥倒没好意思把他直接推给晓梅，但也不想为了这点事情就马上回去加班，于是答应明天上班后给再他改一下。双方势虽均，她却力有不敌，旁边几个高个子的同事明显在憋笑。

　　“叶靥？”转头正好对上一双清明眸子。

　　“……”

　　“我是钱宇！”有点失落，不过还不算太严重。

　　我知道！她心道。但是她那一点不知所措被恰到好处地误解了，正好缓解了她的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