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归时何处误芳期》繁姝落槿

22、第十二章 归路（完）

　　因为轮流负着伤者赶路，越箖和雅悦在山路上难以疾行。

　　百澄微微睁开眼睛，对背着自己跋涉的雅悦苦笑道：“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这个大包袱，你后不后悔？”雅悦哼了一声，喘息道：“你说呢？你这人看上去瘦削，好像一阵风就能刮倒，没想到骨头重得跟铁块似的。等你身子骨恢复了，非得要你背我逛街百日，而且是随叫随到。”

　　百澄点了点头：“这个提议很好。到时候，在下自当心甘情愿为卿效力。”雅悦轻嗤道：“以往在整个无量山，少祭司成天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以你的保证，哄哄黄口小儿还差不多？”百澄轻轻一叹，并未接话。

　　雅悦又哼了一声，反问道：“嘁！被我说中了，所以就哑口无言了？”百澄无奈道：“小奚，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伶牙俐齿，专爱找我斗嘴。”

　　雅悦脸上刷地一热，侧过脸道：“小时候，本姑娘既没有雨嫽温柔体贴，又没有萤儿高贵美丽。你顾着向她们献殷勤却不主动找我玩，所以我偏要和你斗嘴掐架。”百澄的心田似有一股暖流经过，垂首道：“小奚，其实……我一直羡慕和欣赏你。”

　　雅悦心头蓦然一震，故作平静道：“为什么呀？”他微笑道：“因为你才是我们四人中，一直活得最真实的那一个。我也一直明白你对我的心意，只可惜本人身份特殊，无法回应……”

　　她垂下密羽般的睫毛，沉默了片刻后，嘟囔道：“没想到，你会对我说出这些话……我本以为一辈子也听不到了。”百澄轻声说：“现在还不算晚，不是吗？”

　　身后的越箖望着他俩私语时的真切神情，心中感慨道：“若不是红衣教分坛的一场劫难，这两人又如何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倾吐心声呢？”

　　不多时，雅悦倏然止住脚步，背上的百澄嗫嚅道：“小奚，怎么了？”他在询问的同时，亦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方望去。

　　荦确高大的山岩上负手立着一个颀长身躯的人，一身广袖长摆的紫衣正迎风猎猎作响。当其回身之时，脸上覆着半张银色的面具，面具外的眼神冷漠如寒冰，远远盯着身着天一教巫女装束的越、奚二女。

　　越箖正要张口询问，百澄对身旁的二人轻声道：“大家小心，此人应是天一教的右护法桑止，他擅长施毒，听说雨嫽最后也因他而死。”雅悦将百澄缓缓放下，靠在一棵矮树旁，皱眉道：“果然来者不善，看来咱们的运气不佳。”

　　百澄低声道：“此次天降劫难于红衣教，越姑娘却是无辜被牵连。这处陡崖之下多树藤，待会若有机会，请姑娘先行撤离。”越箖却放下背篓，握紧腰间的长刃彝刀，沉声道：“大敌当前，咱们应当共同进退，万万不可分心。”

　　紫衣男子平展双臂，如鸿鹄一般自山岩上翩翩飞落，望着不远处的三人，朗声道：“百澄祭司，本教的春波绿蝱还在等你试毒，可你却一逃了之，却让我如何向幽乔等人交代？不过你在黄泉路近之时，还有二位红颜为了救你而不惜豁出性命，也该含笑九泉了。”

　　百澄淡然道：“桑止，你若想动手杀我们，就只管明刀明枪地与我们决战，不必使用什么下三滥的毒烟毒虫。”

　　桑止仰头大笑了几声，颔首道：“好，本护法这回不用毒物，也能一并解决你们！”话音甫落，他已经如一朵紫云般飞近雅悦，出掌与她迎面相击。雅悦侧过身子避开掌风，但面巾随即飘落，她以右手翻飞腰间的月牙弯刀，划向对方的手臂，桑止却忽然收回双手凌空一跃，抬起左足踢中刀身，将雅悦逼退数步。

　　随即，桑止的右袖间滑出一柄长长的薄剑。此剑的手柄系在一根细链上，另一头则绕在桑止的右手里，他猛一扬手，薄剑直刺向一丈远外树下的百澄。百澄身弱未及避开，越箖却已闪至他的身前，将其一把拽离，同时手中出鞘的彝刀格开桑止的薄剑，发出清脆的金铁相击声。

　　桑止轻轻道：“有意思。”说着右手灌注内力于细链，将其绷得笔直，同时飞快旋转薄剑，剑身如游龙般密密缠绕着彝刀，让握刀的越箖如同被引力吸附了一般，竟然无法抽刀脱身。雅悦扶稳了百澄，左手急忙抛出曲木回旋镖击向链条，右手指间扔出两把铜质匕首，朝桑止面门飞去。

　　却见桑止左臂挥起广袖，匕首被袖间劲风拂落，“叮叮”落地，同时右手的细链赫然一收，将彝刀从越箖手中抽走，弹入半空中，旋即插落在三丈远的石缝里。雅悦接过飞回的曲木回旋镖，越箖握着刚从背囊内取出的“点红烛”笔，微微喘息，均惊诧地望着眼前的劲敌。弹指间，桑止如一阵风般飞身掠过雅悦和越箖的身旁，利落地封了二女的肩背要穴，使得她们无法动弹。

　　桑止纵身落在百澄的面前，朝他悠悠道：“百澄祭司，一场过招的好戏也看完了。你若不想连累二位红颜知己，就乖乖地随我回祭坛吧，我便在这一次放过她们。”雅悦喝道：“百澄，不要相信他的话！”

　　“啪——！”但见紫影一晃，雅悦的脸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留下了清晰的五指印。桑止掐住她的喉咙，对百澄笑道：“这个女人的话太多了，你再迟疑，就别怪我割下她的舌头。”

　　百澄立即伸手道：“好，我答应随你离开，但我必须亲眼看见你放她们下山。”

　　桑止冷冷道：“她们的穴道在两炷香的时间后自会解开。我既然同意放过她们，就不会派人去追杀，除非……她俩去而复返，自己找——死！”

　　百澄望着对面的雅悦和越箖，三人眼神彼此对视了片刻，百澄忽然拿出雅悦之前递给他防身的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桑止，你必须先给她们解开穴道，否则我宁可自行了断，大家鱼死网破！”

　　桑止怔了怔，继而轻嗤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本人只为她们其中一人解穴，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说着慢慢松开雅悦的喉咙，雅悦得到喘息机会，拼命咳嗽起来。

　　桑止转身走到越箖的面前，他摘下她的帷帽，揭开青色的面巾后，不由地怔了怔，越箖则避开他的眼神，眉头微蹙。桑止觉得这双点漆瞳睛，似乎在哪儿见过，又瞥见她手中霜白色的“点红烛”笔，眼神骤然一亮，沉声道：“这位姑娘的身手好像差一些，那我就选择她了。”

　　越箖则思忖道：“桑止本可以用毒弄晕百澄、把他强行带走，再将我和奚姐一并灭口，但他居然谈起了交易条件。此人到底想做什么？”她自然无法知晓，眼下的桑止是因为其姊雨嫽为守剑湖分坛牺牲之故，决定在追回百澄的同时，秘密放过相关的红衣教女子，以告慰雨嫽在天之灵。

　　越箖正狐疑着，身后的几处穴道依次传来钝痛，身子也渐渐能动弹了。忽见桑止从衣襟内拿出一根攒珠百合花簪，插入自己的发间。越箖睁大眼睛凝望着他，握紧点红烛，朱唇颤动道：“那夜在赛索家的后园的人，原来是你……”她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

　　桑止忽然道：“林儿。”见越箖猛然抬头，他似是有些高兴，却又微带惆怅：“恕我失礼，我曾在花簪的背面看见一个‘越’字，又听你师兄叫你林儿……你的名字，是与‘越’和‘林’有关吗？还有，那晚你吟诵的……”

　　越箖俏脸一僵，面露愠色打断道：“在我离开后，你又对那些村民做了什么事？”

　　桑止唇角的细微笑意顿时消失。他凝视着她，轻声道：“本护法对那些村民做过什么，无需向林儿姑娘汇报。你既是万花谷的人，识相的话就速速离开，莫要插手今天这件事。”说完他拂袖离开，负手缓缓走向百澄。

　　越箖联想起一片死寂的岩河村以及毒尸袭人的石桥村，再想起眼前这个曾经手弹箜篌、又命人向祭坛放出血魂毒蚊的白袍护法，双肩不住颤抖。

　　她猛然提气，娇躯腾飞半空之时，右手运力将“点红烛”笔端的上百根冰丝挥洒开来，左手同时扭转两圈笔纽，夹于其内的数十根银针如牛毛雨丝般，旋转着袭向桑止的脊椎和脑后。

　　桑止听见身后飞针穿风的一瞬，已是腰身一拧高高跃起。他在盛怒之下，旋即挥出袖中长蛇骨节一般的细链，链头的三角锥重重击向准备落地的越箖胸口。越箖痛叫一声，身子向后平飞了一丈有余。

　　百澄立即奔上去高呼道：“越姑娘小心！”却因身体不支，跑了五六步便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越箖在崖边趔趄落地后，因脚踩崖坡的碎裂石块而后仰失足，雅悦急忙喊道：“云——思！”

　　桑止闻言后，大惊失色，飞身凌空去拉越箖的手臂。他们二人下坠数丈深后，桑止于半空中以锁链绕上一棵斜长的老树，彼此的肩膀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越箖胸骨剧痛，昏昏沉沉地地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处蒙着半张面具的面孔，不解道：“为何……会是你？”却听他大声道：“你是不是叫云思？所以那晚的你，才会吟‘云间征思断，月下归愁切’这两句诗吧！”她疲倦道：“越云思，是我以前的名字。你，究竟是谁？”

　　然而对方迟迟没有回答，只是深切地看着她，她却很快因伤痛而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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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后，金沙江上。

　　越箖在一座楼船的客舱内苏醒过来。她连忙支起身子，发现除了包袱外，自己左侧的衣袖里塞了一封信笺，匆忙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云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天南地北，君自珍重。故人衣冉于无量山执笔。”

　　越箖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想起那个曾在姑臧城外被人鞭打的卖艺男孩，一时间思绪纷飞如蝶。

　　十年前，他们偶然相识，之后彼此失联；纵然日前重逢数次，却均已不复昔日的自己。这便是文人口中的兰因絮果吗？

　　她缓缓推开舱门，从甲板上传来一位琵琶女的清越歌声。

　　“尘事无常，似庭花飘舞，难留驻。尘缘相误，叹伊人非故，缘难诉！倏忽此生，云谁之思？且听水唱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