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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何似故人归 ...

  •   一、夜战

      冷月高悬,阴云渐蔽之,陕甘古道上瘦马独行。马是好马,虽瘦,却神采熠熠。连连走了三天三夜,不曾休息片刻,依旧健步而行。

      马上伏着一人,长发凌乱带血,而左肩上更有伤,蜿蜒血痕欲干未干。瘦马每走三四步,便滴下滴黑血。马上人一动不动,分不清是死是活。

      雷鸣闪电。本就重伤在身,偏还遇上这等瓢泼大雨。马上人终于醒来,低低骂了声。对马却是极好,拍了拍栗色马头:“越影,越影,快走吧。找个地方避雨去。”

      话音才落,瘦马长嘶,飞蹄而去,溅得泥水四起。

      自从三日前,在陕西边境遭到“穷凶极恶”中的“凶”劫杀,被他木棒击中后背后,一连几天没遇上人,反常得紧。他苦笑,若非越影神驹,恐怕就不能见到那些人了。只是,还是被埋伏一畔的神箭手“极”射中左肩。这次他是下了血本,定要逼我进“血海”才肯罢休。不是已经答应他了吗?

      猛然,越影停了下来,不安稳的四蹄乱动。

      马上人懒懒抬眼,大雨中,一个白衣公子执伞独立,夏日的雨大极,半破伞下,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湿。而怪就怪在,书生模样的人却背负长弓。

      “极?”马上人低低问,手先按上鞍畔长剑。

      “别紧张。”极微笑,“以你现在模样,我要杀你就不见你了。”

      极的声音很怪,故作低沉却掩不住尖锐,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马上人顿时放松了手:“来的若是别人我信不过,是极,还真让人放心。”

      极轻笑而来,为他遮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身为正道盟主枕寒流的义子,又是武当掌门广凌子的关门弟子,前途无限。而你一心爱慕的漓洇姑娘枕盟主也答应了,你这一生可谓令人歆羡不已,如何还在大婚前夕刺杀于你恩重情深的义父?”极俊脸调笑,慢条斯理地讥讽,“人家可都不在乎从你义父变成姐夫,你还在乎什么?”

      马上人全身轻颤:“枕寒流……枕寒流他娘的就是个畜牲。”

      上次见他,他还是个跟在义父身后,偷看面掩轻纱的姑姑,青涩得宛如,宛如当年的自己。

      “非……去血海不可?”极语气温和,带着丝柔软。

      马上人奇怪的看着他:“穷凶极恶,呵。”

      极微笑:“觉得我不像传说中?”

      “穷凶极恶,无恶不作。”马上人喘着粗气,却丝毫不认输的讥讽,“穷见财即抢,不能居城;凶横眉怒眼,虐人为好;极恶见鸳鸯,一杀一毁;恶无恶不作……”

      蓦然,一直伏在马上的人拔剑直劈,雨帘下的破伞悠悠一分为二,但执伞人却丝毫不见踪迹。此地空旷开阔,没有人能在这眨眼间离去。马上人僵立雨中,他宁愿落在凶的手上也不愿见极。

      左肩上一直不曾痊愈的箭伤黑血长流,惹上穷凶极恶的人,从没一个好下场。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成名大侠,他们都有办法让你人不人鬼不鬼。马上人想起义父三十七岁寿辰上,见到四人时说的话,而最不能惹的,就是极和恶。恶是他们四人的脑,恶事的源。而极,偏激的……枕寒流的话没说完,已被姑姑漓洇红着脸喝止。

      暴雨渐渐小了,马上人谨慎的围着越影查看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踪迹。他转身,欲上马逃亡,却惊见白衣公子。他就在马上,弓不知何时已执在手,却不对准他。越过他,极目光悠远。

      从马上下来的人紧张的看着他,剑也越握越紧。

      良久,白衣公子似乎松了口气,对他笑了笑:“不要去血海了,跟我回风行门吧。”

      这不是第一次邀请了。三日前,凶也恶狠狠的抛出过这句话。

      “不要急着拒绝。”极耐心的解说,“血海不会给你你想要的。而风行,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

      “比如你们?”他似乎认定了这个男人不会对自己怎样,靠在马背上仰望。

      极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即便你想把枕漓洇抢过来,我们也可以帮你。”

      他的眸子亮了亮,然则,那两块碎玉,到底是真是假?

      在他动摇时,极却下了马背,一边将弓放回背上:“大哥找我了。”

      临去却扔回一个小瓷瓶:“解药在他那里。这个可以缓解药性。”

      /

      他抄手接过,细瓷白瓶握在手中 ,他低垂着头。如果这一切全是真的,去风行却比血海好。至少风行不想血海那群女子那么拖沓。

      上马再走。

      拒绝了风行门的邀请,接下去的路只会更难走。

      不过一炷香十分,雨竟完全停了。躲在乌云后的冷月,也娇怯怯的出来,将光明洒在那逐渐走向黑暗的一人一马上。

      江湖传言,当你无法容身正道,又不屑□□残忍、不满风行野心时,便去秦岭吧。在太白山下,血海给你一片立足之地,复仇之机。

      与风行初建立一般,血海聚集的俱是一身血债,或仇家满天下或不容天下的冤屈之徒。它的两位主上,一是江湖颇为头痛、身份家世神秘之极的玄狐珞顼;另一则是被灭门、鼎盛一时的钱塘水韵千潮剑齐家惟一骨血水鸢,如今以佩剑离殇为名的先知。

      当是时,血海建立十年,而风行四十六载。两家自血海建立那刻便纷争不休,随着血海的壮大风行门野心的暴露,这场争斗愈发激烈了。

      猛听骏马凄厉长嘶,马上人向前翻倒,落下了马。而越影更是前蹄跪地,半天站不起来。他怒极,冷冷看一旁执棍独立的壮汉。想必便是越影急奔时被他直接打中脚弯。

      壮汉一身短打葛衣,毛发四扬凌乱不堪,一脸凶相。正是穷凶极恶中的凶。他身后立着一个锦衣缎袍的干瘦男子,短小的脖子上挂着金光闪闪的流星锤。

      马上人登时肃立,流星锤多藏于袖底,用时一抽而出。而锤多以铁制,会镶以金唯恐人不知其富的,也只有穷。

      极前脚刚走,穷凶便来。那么,连枕寒流也忌上三分的恶是否便在附近?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那二人。拍拍马头:“越影,没被这等下三滥伤着吧?”

      骏马不屑的一嘶,翘首喷气。

      穷倒还能笑嘻嘻的看,凶却怒不可遏:“你他娘的答我一句,跟我等走是不走?”

      原本动摇的心忽然傲气四溢,马上人抚摸栗色马头,学着凶:“你等也长眼,分明看见在下一路西南向着秦岭而去。”

      “好,二哥你看,不是弟弟不听你们话。”凶大喝一声,“看棒。”

      那棒说来便来,风声顷刻到耳。马上人一拍越影,骏马立时四蹄飞扬的像壮汉冲去。壮汉此时举棒打人,哪料他纵马。不得不侧身让过。马方过,寒光迎面削来。凶怒喝,不闪不避,木棒横扫。

      拦腰而来的木棒气势汹汹,不得不避。他咬咬牙,不顾左肩伤势,先当胸虚晃一剑,踏足木棒借势再跃起,长剑直直劈下。

      寒光当头,却避无可避。这等虚虚实实正是枕寒流的成名剑法。没想到前几日还被他伤的中毒小子,今日居然一招制胜?凶一眼恐惧,那这是个怎样心思深沉的人啊。

      长剑忽然一偏,凶就势往旁一倒,躲出攻势。不过马上人早已无暇顾他,穷一流星锤击中他长剑,幸而此剑柔软,只是弯曲一偏。

      穷并不给他喘气机会,场上登时金光闪耀银光纷纷。而马上人也换了应对之法,流星锤的变化之多之快,在众兵刃中数一数二。他剑势一沉,只闪不攻,待到穷换气之时才冷不丁攻上一剑。

      穷低语:“伤往事?”

      这样沉寂却杀机四溢的剑法,是枕寒流近年所创,称之为宛如记忆,看似已过,偶然触碰却伤人无形。

      眼见穷也处于下风,凶不甘寂寞的冲将上来。木棒直打马上人后背。穷却大骂:“你给我出去,出去。”

      不等凶反应过来,马上人已抓住时机侧身避过,木棒却反倒挡住了流星锤。正当木棒流星锤纠缠时,长剑又刺来。

      穷怒极:“把棒扔了。”以解流星锤之困。

      凶却毫不理解,反倒大力拉扯。穷岂能与之相抗,登时被拉了过来。然则,却正好撞在马上人的剑上。穷呆然看着贯胸而过的剑,抬头看身前的凶:“报……报仇。”

      凶心神大乱,放下穷,举棒乱打,连带流星锤也半空飞舞。

      马上人后退两步,亦想不到竟然杀了穷。看了凶这等仗势,他也不敢多留,怕等来了另二人,恐怕就身死荒野了。

      唤来越影,他疾驰而去,远远还听见凶的怒喝:“苏离,纳命来。”

      这下与穷凶极恶的梁子是结大了,马上人长长一叹,只是极……脑里想起的却只是暗夜雨下,负弓执伞、看不清模样的白衣公子。

      二、 萼

      一路疾驰,天明时来到一个叫青涧的县。

      苏离在路旁摊贩处坐下,嗅了嗅对面酒楼传来的诱人香味,无奈囊中羞涩。以他武林盟主义子身份,十三岁后就没吃过这等苦。

      “客官吃些什么?”老板对这第一位客人还算周到,先端上了杯粗口茶,“小摊的羊肉泡馍、灌汤包子可是大大有名。”

      “一碗素面。”

      那老板是个中年壮汉,长得颇为魁梧,典型的北方汉子,一丝也不象个商贩。站在锅炉前煮面时,才有了那么一点样子。

      清涧距秦岭还有一千三百多里,快马加鞭最多不过再有两三天便可到,只是这两三天怕是不好过。

      入了陕西后,黑白两道便再无人夹攻他,除了谁也不放在眼的穷凶极恶四人。如今虽只有三人,却比之前无数人夹攻更为凶险。若是知晓血海此处的分堂便好。

      一股浓香将他唤回,却是一大碗羊肉泡馍和包好的灌汤包子。

      “我要的是素面。”苏离不解。

      老板指了指街角:“是那位小姐请你的,说是贵客远道而来,又还要赶路,不吃饱怕是走不到。”

      此时尚早,街上几无人烟。那个女子一袭白衣,发上一根银质金步摇叮呤做响。清风拂来,二指宽淡蓝绸带在青丝里幽幽飘扬。这干燥冷涩的北方忽然起了一片氤氲水汽,那阵风过,吹散了薄雾,携来了清愁。

      不过看得一眼,她已转过了街角。苏离立马站起,便欲上马追去。

      左肩却被老板按住,他道:“公子不忙,用过早膳后再容小的禀告。”

      苏离看他一眼,老板不卑不亢与他对视。苏离不禁败下阵来,看那模样也不是普通人,当真看走眼了。那女子当真好轻功,不过一个不留神,连有人来做了这样的吩咐自己也未发现。

      只是,她是谁?

      左肩原本在用了极给的药后稍解疼痛,此时开始火辣辣的难受。如今连内息也提不上来了。

      老板淡淡道:“无极渊原本是令伤口无法愈合,毒性缓慢腐蚀渗入体内。而你用的芷苡草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如今只是加速药性发作。”

      苏离惟有报以苦笑:“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

      “羊肉泡馍趁热才好吃。”

      吃完羊肉泡馍,方要拿灌汤包子。“噔”的一声,长箭射中纸包,插在桌面。

      “是极。”老板脸色也变了,“快走,去醉影楼。”

      老板掀翻桌子掩护他上马:“快走。”一箭射在桌上,老板双手一颤。

      说罢,老板已甩出腰间一把菜刀,不虚发的箭竟然一阵停顿。老板一拍马背赶走苏离,不禁苦笑,刀没带够不知道能撑多久。

      苏离上马后,箭便停了。白衣公子执弓站在街角,看着瘦马离去方向。

      老板放下插了七八根羽箭的桌子:“神眼极,名不虚传。”

      “想不到名震一时的引血剑高至竟然沦落至斯。”极缓步而来,一点也不急着追赶,“一碗素面。”

      高至大声答应:“好嘞,一碗素面。客官稍等。”

      极冷眼看着曾经的江湖豪侠熟念煮面,一丝残忍模样也无,只有飞刀切葱时方显三分凌厉。

      不时,一碗清汤素面已然端将上来,竟然加了辣椒。

      “听口音,你是四川人,特地给你加上。人生最后一顿,还是吃点家乡味。”

      “高至就是高至,即便消声灭迹三年,狂妄依旧。” 极冷笑,挑了根面尝,“可惜辣不够辣,还一点麻味都没有。”

      高至笑呵呵:“你就将就一下吧。我是山东人,好不容易才学会陕西的羊肉泡馍。以后到四川,再学怎么煎辣椒油吧。”

      当真是变了啊,挑刺的意味那么重,三年前的引血剑早拔剑出鞘了。极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吃面。

      高至则从柴火中抽出那把饮血无数的长剑:“老家伙,今天有人送上门来了,出来透透气吧。”

      就势在满是油污的身上擦了擦,却越擦越脏。他翻开衣襟,背面好歹干净些。

      看了这幕,极苦笑不得,待会儿和他生死决斗的是卖面的还是高手?

      /

      快马疾驰,苏离知道,面摊老板忌惮的是极后面的恶,甚至无人知晓其性别的人。恐怕即便是亲密如极,也不甚了了。

      “哎呦喂。”忽然,越影停了下来,不安慰的四蹄乱走。

      “撞死人了,撞死人了。”马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做在地上,一地的青菜残叶。

      苏离大吃一惊,街上人少,他虽走得急,却也注意着周遭,刚才街上分明没有人。

      苏离急忙下马:“老夫人,你没事吧。”

      “撞了你你试试有事没事。”在苏离搀扶下,老夫人颤颤巍巍的站起,一边唠叨,“今天我女儿女婿要过来,我老太婆吧,就说买些新鲜菜回去,才上街就遇上你。”

      “看看,看看。”老夫人指着地上菜叶。

      苏离左右不是,只觉左肩已难以动弹:“老夫人……”

      “我老了,也不要你怎样,”老夫人边弯腰捡菜,“至少,年轻人你得送我回家吧。”

      老夫人紧紧抓着他左臂,说是要苏离送她回去,其实是她拖着苏离。越影乖乖的跟在他们身后,却显得那么不安稳。

      老夫人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一进屋就大叫:“女儿啊,女儿,你看我把女婿带回来了,快跟他回家,不虚赌气了。”

      苏离一脸尴尬:“夫人,您到家了,小可就先告辞了。”

      老夫人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往里走:“女儿快出来,再不来女婿就又跑了。”

      苏离这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站在哪里为难极了。

      一股茉莉幽香淡淡传来:“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家慈老糊涂了,妾身向你赔罪了。”

      内堂走出的女子一袭白衣,不过二十三四,装扮像极了刚才看到的倩影,眉梢一颗红痣显眼得紧。

      苏离还礼:“不妨。令堂现在如何?”

      女子放下茶:“公子请坐。妾身与母亲独居,招呼不周处敬请见谅。”

      苏离一心想走,方要开口,那女子却又道:“我相公三年前出门,一直无消息传回。那时刚巧我们吵了架,娘便留下了这个病。当真对不住公子。”

      说罢,女子盈盈又拜,发上金步摇伴随而动。

      苏离微笑:“可曾看过大夫?”

      “整个青涧邻县的大夫都来看过,都说是心病,还要心药。”女子黛眉紧蹙,一脸忧愁。

      苏离暗叹,喝了口茶。一时不慎,不禁大咳起来。

      女子忙递来绢帕:“哎呀,这是母亲的药,如何端出来了,真真该死。”

      苏离一边擦拭一边摇手,这家老夫人的药竟然是酸的?比之醋还难喝。抬头,却看见女子掩嘴偷笑。他一脸狼狈,干脆告辞要走。

      女子也不留,只是连连道歉。

      方出门,苏离却转身问道:“敢问夫人,醉影楼当如何走?”

      她微愠:“公子如何问那种地方?”却不让人解释,“往北走,过三条街便到了。”

      她关门,却又开门,眼里的关切深深:“小心。”

      苏离一愣:“多谢夫人挂心。”

      院门紧闭,门缝里却传来女子幽幽声音:“公子,家里都唤我萼夫人。”

      苏离更是呆愣不解,连左臂能动弹都未发觉,牵马而行。此时路上行人已多,更不敢疾驰。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苏离人生地不熟,若不是这清泠歌声,从醉影楼前走过怕也是正常。然则,这歌声似乎也和一早那背影一样,惹人回忆翩翩。只是,记忆里却哪里有那样想要呵护的?

      清早正是妓家歇息伊始,醉影楼此时却人声鼎沸。见他推门而入,各自都小了声。

      老鸨妖娆而来:“还不给公子喂马去。”

      “公子远道而来,先上楼休息吧。红嫣,伺候公子洗漱。”

      “可曾有位面摊老板在此?”苏离暗自懊恼,人家为你出生入死,你却连他姓什名谁也不知道。

      老鸨偷笑:“哎呦喂,我的公子,我这里向您这样的公子倒是不少,面摊老板那里得见啊。”

      苏离霎时觉得狼狈,进青楼这档子事还只是第二次。当年与一群武林世家公子曾来喝过一次花酒,半路便被漓洇让人叫了出来。那时漓洇尚已他姑姑自居,差点想打断他腿。

      想到这里他不自禁的微笑,登时,便有姑娘为他解难:“妈妈,想必公子是与人约好,那人既然未来,便先让公子歇息好了。”

      “萼儿说什么便是什么,来来,快带公子上楼。”

      那个叫萼儿的女子便来拉苏离,见苏离呆愣不动,萼儿便掩嘴偷笑:“公子,醉影楼与别人不同,我们不止暗夜销魂,白日也是不谢客的。倘若公子朋友要来,我们定回接着的。”

      “就是,公子,看您也是一夜奔走,快让萼儿伺候您吧。”老鸨推着苏离上了楼梯。

      三、引血剑

      极慢条斯理的吃完面,看着高至不停的赶走来吃面的人。

      “你已然输了。”

      高至苦笑:“他们都是天天照顾生意的,虽然也就那么一碗面的交情,却也……”

      极轻拍长弓:“七年前我刚出道时,最敬佩的就是恶与你了。你们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同的是恶手段阴冷,而你却是正大光明的残忍。”

      “十个铜板。”高至又笑呵呵起来,“小本生意,亲友不赊。”

      极看了他一眼,边数铜板:“特别是三年前你报仇那次足足割了那个颍阳公子三百六十五剑,剑剑三寸,不深不浅,还是当着人家家人。”

      “当时他老婆苦求我,我丝毫不为动摇。”

      “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无法想象如何你就那么狠心,好歹当初她也是为了救你才嫁的。最后,你还是杀了他们全家,包括她和她的孩子。”

      高至脸上肌肉一跳:“她心变了。不跟我走。”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费力,引血剑也握紧了。

      “听说你和她唯一一次一起吃饭吃的便是羊肉泡馍。”

      “是。”高至座在极对面,缓缓将铜板收进怀里,“你打听得很清楚。”

      “你原本是泰山弟子,资质一般。一次下山与颍阳公子同时遇到洛姑娘,却被这个颇伏侠名的公子陷害。不仅被逐出师门,还被正道追杀。”

      高至亦笑着接口:“原本想投奔风行门,谁知风行里乱得可以。漂泊两年,不仅仇没报,整个人还不像人了。直到那日,在颍阳,离殇主上发现了乞丐般的我。”

      “离殇?她是个怎样的女子?”极扣案。

      “不能为红颜的红颜。”高至忽然一眼温柔,“你应该见见她。”

      极随手拉弦:“若不是你阻了我路,还当真不想杀你。”

      高至大笑:“狂傲的是你。”

      箭射剑出。

      这是一场胜负早分的搏斗。高至三年来根本不曾碰剑,而极每日在厮杀里成长。何况,极非正道人士,既然决定要杀他,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正在二人酣斗时,一个小男孩大叫:“高叔叔,快点打跑坏人,好给我煮面。”

      高至忽然豪气大发:“好。等着。”

      引血剑忽然绽放绯光,剑意原本绵绵似水,杀机暗藏,此时都涌现出来。

      极眼一眯,身上还有三根箭。他忽然冷笑,何必要学正道中人呢?他险险避过高至一剑,踏足桌上,先射高至,再对着高叫的小男孩射。

      “无耻。”高至破口大骂,不顾射来的箭凌厉万分,远远便抛剑阻箭。剑才出手,另一箭已射穿他胸膛。

      极甚至是舍不得射杀这个人的,他静静听着人群里窃窃的骂声,将完好的羽箭拔起,插会腰畔箭筒。

      “高叔叔,高叔叔。”

      高至捂胸,渐渐跪倒:“高叔……叔不能,不能给你煮面了。”

      “高叔叔,”小男孩拦在高至身前,不让极过来。极也不生气,甚而含笑:“有什么遗愿么?”

      然而高至已无法清楚表达,只是喃喃念着:“蝶……蝶……”似乎听到极的话,指着小男孩,摇头。

      极点头,转身离去。太阳终于出来了,拉得他的影子很长,长得罩在七岁的孩童脸上。

      “我要报仇,要给高叔叔报仇。”

      /

      萼儿调笑的看着手足无措的苏离,笑得近乎猖狂。然而苏离却忽然靠近她,倒让萼儿吓了跳。

      苏离皱眉的勾开她遮住眉眼的流海,却什么都没看到。

      萼儿赌气:“怎么,也见过南巷的萼夫人了?我和她像吗?”

      苏离呐呐的摇头。、

      “本来就不像。你看,她是瓜子脸,我苹果脸,我可比她可爱多了。”

      苏离哑然失笑。

      “怎么,她漂亮些?”

      苏离赔笑:“不,不是。”

      “我知道,萼夫人美丽得每个见过她的人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就像血海里一些男的想把离殇含在嘴里一样。”萼儿冷笑。

      苏离手一转,抓住萼儿手臂:“你如何知晓离殇?“

      萼儿眼眶一红:“是那些大爷说的,萼儿只是听着听着就听熟了。”说罢,泪珠儿接连滚下。

      苏离心一软,送了手,温言道:“对不起,我……”

      萼儿却顺势靠进他怀里:“公子,萼儿不会乱说话了,公子不要生气。”

      说罢,便解他腰带。

      苏离推也不是退也不是:“萼儿姑娘,在下……在下并非……萼夫人”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冷哼。怀里的人忽然站直了身,眉眼带媚的看着他:“你说,我是谁?”

      “答对了,我就走。”

      苏离低头,不敢看那风情万种的眼:“萼……萼夫人,你真是谁?”

      萼夫人撕下脸上薄如蝉翼的面具,眉梢的红痣娇艳欲滴:“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如果你想,我就是漓洇。如果你愿,便是青楼的萼儿。你想怎样就怎样。”

      苏离脸一红:“萼夫人,不要取笑在下了。”

      萼夫人叹了口气:“真无趣。你义父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回去,还是他最信任的义子,妹妹也照嫁你。”

      苏离默然不语。

      “真不知漓洇看上你什么了,还以死逼盟主让盟主阻止追杀你的正道人士,要不你以为你小子能那么容易走进这里?”

      “她……她好吗?”

      萼夫人却说腻了:“我又不是枕寒流身边的人,怎么知道她好不好。”

      “不如,跟我走吧。跟我走我就告诉你。”萼夫人软软的往苏离身上挂,苏离却有了防备的侧身。

      “萼夫人,多谢你。”

      “谢什么谢,我爱说就说,不高兴了,我就去杀了她。”萼夫人忽然如同少女般撒娇跺脚,闹得苏离不知如何是好。

      琴声忽然响起,正是引他进来的《南乡子》。萼夫人叹了叹:“有人催我走了。苏离,小心。”

      横波目里柔情万千,不同于漓洇关怀里还有深深的矜持,萼夫人的眼说得清清楚楚。不待苏离说话,她已开窗跳出,消失在茫茫人海。

      “哼,高至为你卖命,你倒温香软玉,此时赶去,正好为他收尸。”隔壁传来冷漠女声,让苏离全身一震。

      “他是高至?”

      隔空忽传来一道掌力,不由分说的击在胸口,一口黑血直直吐出。

      苏离顿觉全身一轻:“多谢前辈。”

      那边却沉默。

      听这声音也听不出年龄,难道说错话了?苏离惴惴,以为能淡淡琴音逼退萼夫人那样刁难的女子,应该是名扬江湖的前辈。苏离长叹,若是前辈怎会容他这等叛徒多活。

      “极放过了高至一心守护的孩子,恶不会。”声音渐渐远去,“那孩子原在血海也住过,你一并带他去吧。”

      四、仇之子

      小男孩叫于毅,一听是带他去血海的,乖巧的点头,只带了块玉佩。在苏离看来,这也只是街畔小摊贩卖的劣质事物。

      “这是娘亲留给毅儿惟一的东西,高叔叔说很好看。可是高叔叔再也不能煮面给我吃看了。”于毅不过五岁,尚不懂事,孩子气的话让苏离不禁一阵难过。

      抱于毅上了越影,他纵马疾驰而去,直朝秦岭。这一走,便是一整天,于毅早在他怀里睡着了。

      对这个孩子,苏离很是愧疚,只是暗下决心,无论以后血海会怎样,于毅他都要护得周全,才不枉高至为他送命。

      来到鸿宇山庄时,天色已然大黑。若是苏离一人,他必定会连夜而去,然则,看着怀里用好奇眼光看着他的于毅,他怎样也硬不下心肠来。

      该来的总会来,倒不如以逸待劳,在鸿宇山庄歇息一夜再说。

      门扣了几次,却无人应门。看鸿宇山庄占地也广,比不上其他地方的恢弘,却也干净利落得紧。大门前两尊石狮子也是白净得紧。

      “离叔叔,毅儿好饿。”于毅拉了拉他衣袖,红着的眼眶看来可怜极了。

      苏离提起:“庄主见谅,在下乃路过旅人,只因贪图赶路误了投店,还望借宿一夜。”

      方入夜不久,即便都已睡下,也被此声吵醒。如此说来,若非此家主人特别不喜客,然则即便不喜不速之客 ,也该出来答一句吧。那么,这里只是空屋。

      苏离摸了摸他头,手上微用力,门栓震断。

      前院也是干净的,大堂上横匾题词“清风肃来”,此间主人想必也是个文雅之人。大堂上桌椅干净,一丝尘埃也无。

      越影乖乖站在院落里,挨着柏树。找来烛台点上,苏离拉着于毅的手查看偌大山庄。这山庄看来颇为正常,假山流水、花苑亭台,分布都也合理。苏离虽不懂,却也觉看着舒适。

      于毅忽然道:“离叔叔,这里为什么那么多白纱啊,看着好怕人,好像娘说的鬼屋。”说罢,自己还打了个寒颤,将苏离手捏得紧紧的。

      苏离笑了笑,干脆抱起小于毅:“哪里有那么多鬼,恐怕只是屋主人有事离去了。你看,屋里物件不少,一点也不匆忙。”

      只是,这主人脾性也太怪了点,无论走廊亭台,亦或厢房厅堂,都饰以飘飘白纱。白日里确然好看。这晚上,还真鬼气森森。

      转过一道月洞门,面前忽然出现一弯湖水。正值盛夏,湖里莲开正欢,荷叶田田相接。幽然,一阵风过,引人销魂。

      荷香销晚夏,菊气入新秋。苏离心底悄然浮起这首诗,去年此时,漓洇便在莲池畔与哥哥枕寒流对饮,吟出这句诗。

      忽然,耳畔一声幽叹,很是熟悉的感觉。

      “啊,鬼啊。”于毅忙把头藏在苏离胸膛里,苏离拍拍他脑袋。

      烛光之外的湖畔小亭里,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们,发间蓝色飘带柔顺贴在纱衣上。微风悄过,白纱间,她若隐若现宛如鬼魅。

      就那么一眼,苏离便确定绝非今晨所见的背影,连他自己也不分明何以那么确定。

      “姑娘。”

      亭里女子低低“嗯”了声,算是回答。

      “请问姑娘,这里可有其他人?”

      “姑娘?”亭里传来的声音低沉,分明是男子,“兄台,你眼神是否也太差了。”

      就在此时,“噔”的一声传来,分明是羽箭入柱。

      鸿宇山庄一阁楼里,极上箭拉弦,白纱飘飘间他完全不知道感觉不到那个女子的踪迹。

      自高至死后,他便快马加鞭来到这里,走的是小路,比苏离快了一个时辰。然而,才安排妥当,方剩他一人时,便察觉有人跟踪他。对峙良久,终于在苏离来时按捺不住,将其引进这里。

      然而,除了一阵淡淡幽香外,他什么也捕捉不到。出道七年有余,只恶给过他这种感觉。

      江湖都赞他乃神眼,箭不虚发。然而此时他什么也看不到,比当年与恶初相识还狼狈。

      他缓缓垂下弓箭,一手撕下衣襟,蒙上双眼侧耳凝听。果然,少了对眼的凭恃,他听到左侧细细的呼吸声,放手一箭,却噔然入柱。

      然而幽然一声叹息:“舒凌儿。”

      “谁?你是谁?”极忽然气息不匀,“你怎么知道她?”

      然而,极还是射出了一箭,呼啸着破窗而出。

      “其实,你可以方下皓仪弓。”那个女子低低道,“高至临死时是希望我们见一面的。”

      “你是离殇。”极全身一震,缓缓拉下了布条。

      那个女子站在暗处,白色衣裙也只看得隐约,一双淡蓝瞳孔反射幽幽光芒。若不是眸子里悲天悯人的神色,还真让人易往鬼魂联想。

      她颔首:“其实,高至的故事你知晓并不完整。”

      一阵清脆铃声低低传来,在这样清寂幽荒的夜里,带来丝温柔安慰。敌意就这样消除,极重新负弓背上,随便找了张椅坐下。

      “高至的蝶其实一直是他的蝶,从不曾改变。然而,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特别是面对自己年幼的孩子。前两年,高至还有声息传出,每每撕割蝶的心。到后来便是两年消声灭迹,那时,蝶的心也死了,直到幼子出世,方才又活了起来。

      “其实若是高至不杀回来,于蝶,那样的日子也是好的。平凡而琐碎,虽然待在别的男人身边。

      “被复仇蒙蔽了双眼,高至残酷而铁血,连颍阳公子家的奴仆也不放过。其实,你不会明白蝶那时的心,白衣侠客忽然成了黑色杀人魔,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爱他至深的女子。

      “哭哑了嗓流干了泪,也唤不会曾经的你。那么蝶只有用自己的血来挽救他,更救便要死在他剑下的孩子。蝶死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高至永远保护她的幼子。

      “不过两岁的孩提自然什么也不记得,然而高至却无法整天面对。那个孩子在血海里待了两年,直到成天买醉的人在珞顼的刻意安排下看到孩子纯真的眼。

      “那时,我告诉他,命运有时候确然无法改变,然而其中的苦乐由自己掌控。带孩子离开吧,去过平凡的日子。刀光剑影也看得够多了。”

      “那个孩子就是今日他用自己的命守护的男孩?”极低低问。

      那个冷静自持的声音却没有了动静,极并不再问,心里只有那个名字,舒凌儿,凌儿。尘封的记忆轻易被打开,宛如落满灰尘的柜门,里面一片腐败。只有她鲜活如昨。

      “若是遇见她,你欲如何?”

      极猛然张眼,精光四射。

      离殇长叹:“想想蝶吧。她比蝶其实更可怜。”

      极冷笑:“是吗?”

      “这个孩子的身世,世上只几人知晓,以后,或许能救你一命。”女子轻叹,“便不要说与恶了。”

      五、凌雾

      苏离扎实吓了一跳,原以为即便不是那个倩影,便是令人无法捉摸的萼夫人。

      亭里回过身来的却分明是个男子,只是发用蓝绸带绑了,腰身也束了,在白纱飘飘的暗夜。苏离慌忙施礼:“兄台,在下……”

      倒是小于毅解了他的困:“咦,那你不是鬼了?”

      亭里白衣男子一笑:“小弟弟话倒好玩,你看哥哥可像鬼?”

      于毅偏头,继而大摇:“哥哥真好看。”

      苏离一阵抑郁,这臭小子见了我便叫叔叔,对这刚还怕的却叫哥哥了。

      “独饮无趣,兄台若不嫌弃,同醉可好?”白衣男子举杯邀客。

      苏离却反问:“如何就兄台一人在此?”

      男子临风一笑:“是你来的晚了,白日里还人声鼎沸。不过晚间我却喜欢独处。”

      “那么,叨扰了。”苏离抱着于毅走了过去,到了亭里,荷花的淡香更清晰了。石桌上三碟小菜,还有两副筷箸,分明是专程在等他们。

      男子也不解释,敲了敲盘子:“这盘龙井虾仁毫无腥味,尝尝。”

      苏离笑了笑:“公子盛情,却之不恭了。”

      小于毅早大吃特吃起来,衣襟上洒了一大滴的油,眼眶还红红的,看了真叫人难受。

      白衣男子摸摸于毅小脑袋:“看就是跟着你受苦了,不如跟哥哥去吧?”

      一句话分给两人,好在于毅也听懂了,摇摇脑袋:“离叔叔怀抱好温暖的。”说罢,埋首继续大吃。

      白衣男子挑眼看苏离,笑而不语。

      苏离反倒不好意思,男子眉目间竟有一分风情,和萼夫人像极了。他举杯:“今夜多谢公子款待。”

      “不怕我下毒吗?”白衣男子自先饮了。

      苏离一笑:“怕便不过来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那么相信我?”白衣男子扣案,烛光下当真好看,越看越像萼夫人,只是眉稍没那红痣。

      “即便你来杀我,也得让我做个饱死鬼吧。”独独苏离不动龙井虾仁。

      男子幽幽一叹:“苏离,你还真让人舍不得杀。”他袖袍一拂,筷子分射那一大一小,眨眼便落在二人身上,苏离登时动弹不得。

      只得眼看着男子手抚在脸上,白衣男子轻叹:“不杀你,就只有杀阁楼里的离殇了。苏公子,祝恶好运吧。”

      萼?难道眼前的男子竟是萼夫人假扮?苏离开不了口,只能看着恶走向对面阁楼。此时,阁楼里一箭破空而出,插在青石板上,箭尾尚自颤动。

      然则,恶并不进去,只是在二层阁楼周围点起无数蜡烛来。

      远远传来恶细细的声音:“这是凌雾,烬言上师授与我的阵法。称但凡有过往的人,都逃不出来。只因,幻由心起。”

      烬言,正是风行门内最特别的存在。即便门主南宫翔宇也要礼让三分。传说,是来自南疆的法师,十三年前不知为何来到中原。而只要他暂住的地方,总是离奇失踪幼童。后来被枕寒流追杀,无奈藏进风行,十余年来不曾在江湖走动。

      由他传下的阵法与可看破一切的月瞳之主离殇,不知孰胜一筹?

      苏离忽觉脑子一震,难道今晨的倩影与醉影楼隔壁的提点他的声音都是血海二主之一的离殇?难怪如此熟悉。

      如是还是怪怪,虽则血海二主名满天下,见的人却是不多。即便如武林盟主枕寒流也不过偶见一两面。如何会有熟悉之感?

      不久,远处阁楼便在一片昏黄之中,跳跃烛光间,一切都朦胧间了,只有偶然一缕清风送来的荷香真实无比。

      /

      阁楼的门嘎吱开启,白衣女子慵懒斜倚镂空木门,发上银质金步摇叮呤作响,离得远了,人看不清,这珠玉声却清晰。

      “恶男装好看得紧。”离殇调笑间亦是一抹清愁吹不散,“只是那么远,不若离殇走进些吧。”

      她谈笑间已然迈进“凌雾”阵内。原本一脸浅笑的她缓缓蹙起了眉,不知看到了什么。

      恶此时才开口:“明知这是烬言为你设了近三年的阵还望里闯,离殇,你真的活腻了吗?”

      恶的话并无讽刺之意,反倒疑惑得紧。穿过烛光,只见负弓的极做在椅上,毫无表情。不禁冷哼了声。

      不过这个瞬间,阵中女子已然向前走了一步。二人相隔不过七步,她若是传言中那般痴情,最多走不出三步。

      此时,不止恶在想关于这个已然二十七八、离尘女子的传言,连苏离也忆起她在枕寒流那里的记录。

      先知圣人。

      高高在上而沉寂的身份。

      传闻每一甲子,人世便会出现一位双眼淡蓝,看得穿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的前因后果的先知。然则,每他们却独独看不透自己与挚爱之人的一切。只能孤寂一生,守着所知的人世,守着一线希望——离开自己的爱人会在生命结束那刻回到身边,带着那双看穿一切的月瞳寻找下一位冷眼看世者。

      传说,她是钱塘水韵千潮剑齐家如今惟一的骨血。十三年前,齐家为风行所灭,然而这样的深仇大恨,血海之主却不曾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恨意,人们在那不轻易看到的淡蓝眸子里读到的是孤寂与淡漠,偶尔流露的痛苦也被悄然掩饰在冷漠里。

      而传闻最不堪的,却是当年不过豆蔻年华的她深深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齐绪,只是这场不伦之恋未曾开始已然结束,灭门之日,齐绪为了妹妹的安全而亡。然,她却从不承认。

      那么,这个“凌雾”阵便是因这而设——越不能在一起的爱恋越是深沉,越是难以自拔。

      阵中的女子并不知外面的二人皆在思量她的过往,她只是关注着眼前——十三年未曾见到的人啊在昏黄烛光中队她微笑,记忆中,长大后的他就不曾对她如此温柔过。

      她闭眼微笑,不是你,对吗?

      又向前跨出一步,身后的烛光却更盛了。

      “鸢儿,不想见哥哥吗?”

      谁?谁在叫我?离殇不自觉的睁开眼,若是幻境如何会有那熟悉的嗓音?她手一挥,袖风拂出,然而在吹歪烛火的瞬间,她的袖档在了火光前带走了风。

      “鸢儿,水鸢。”那个声音逐渐清晰,身影也在此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的血色。

      离殇不自禁的双肩微颤抖。

      “可惜。”恶对门内站起的极叹道,“若是她拂灭一烛光,连带着整个阵都会凌乱,那时她的眼前便是噩梦了。”

      对极使个眼色,恶便专心操纵阵法。

      在远处的苏离看来,恶侧着身,白衣贴合着均匀的身体,显出完美的轮廓。他喉微动,紧盯着烛光中女子的脸。见她眉间稍舒,竟低低说起话来:“鸢儿,那么多年了,我……我居然又见到你了。”

      话音方落,极一道羽箭便破空射去。然而阵中女子只是微侧身,连脚尖也未移。只是,滑过的箭打乱光与影的组合,那个人悄然散去。

      她惘然若失的追寻,踏上一步那人便又出现。她垂首一笑。

      身后羽箭不依不饶的接连追来。

      “水鸢,这些年好吗?”

      她心神一失,幸而还是以袖裹住了来袭之箭。也不回击,任由羽箭落地。她微笑着抚摸虚空中人的脸,手指一阵灼烧之痛,也不放手,那个人笑得多安静啊。

      然而苏离却大急,那火似有生命般沿着女子皊袖爬上,昂然翘首。一股热气自丹田升起,蓦然站起,顾不得方冲破穴道的气血翻涌,他大叫:“离殇,那时假的都是假的,难道你有月瞳却也看不破吗?”

      他抱起于毅拔起腰畔长剑,踏水急刺恶。似远奔来却快,不似“伤往事”剑法的温吞,此剑因携了远来的急躁而有丝不顾一切的意味。即便傲慢如恶,也不得不退步避其锋芒。但三支羽箭却急取面门和怀里于毅,苏离不得不先自救。

      恶却腾出了手继续施法。然而便是这么一间隙,所有的幻象皆是一阵停顿。

      血海主上怒由心起,袖底一带蓝色如灵蛇滑出,在内力关注下宛如三尺青峰,阵中女子在烛光中翩然起舞,剑气雄壮时如瀑布万顷而落,轻柔时似溪水潺潺之流。烛光在变幻如水间点点熄灭。

      那个熄灭却也不是无章法的,宛如摆放按了五行八卦,灭时却是两仪四象之变。

      蜡烛每灭一根,恶便后退一步,待到天地唯余月光时,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血染红了前襟。

      即便如此,恶抬头看苏离的神情依旧是一分调笑余下满满全身的关切。

      那眼神似乎刺痛了离殇,她低低预言:“你们不会有结果,何必执着。”

      在极的搀扶下,恶缓缓站起:“你还不是一样,我开怀便好。”

      白衣女子缓缓将柔软下来不知是何物的蓝色带子覆在眼上:“你们走吧,下次让烬言做个能使人忘记身处幻境的东西。否则不要来勾我心伤。”

      恶走过苏离身边时,特意看了他眼,缱绻万分:“那龙井虾仁你尝尝,保证无半丝腥。”

      苏离默然点头,在他那流盼眼波里,苏离看到了萼夫人的影子。

      “分明是一个人,无需怀疑。”

      离殇冷冷开口,倒让苏离呆愣,说不清是因为这个女子对待敌人也惆怅淡漠却对他冷意万分的不解,还是萼夫人和离去的翩翩公子是一人的震惊。苏离呐呐开口:“他们如何是一人?”

      离殇冷笑:“恶擅长易容,即便身边最亲密的极也不知其性别。”

      苏离看着怀里被点穴久了直接睡过去的小屁孩,苦笑,她是先知,却不透露恶的身份,显然是故意为之。

      他尴尬的咳嗽一声:“苏离多谢离殇主上多次出手相救。”

      蒙上眼的女子似乎在看他,却又不出声。苏离愈发手足无措,道:“我……”

      然而那个女子不作一声的倒地,月色下面如白纸,嘴角一缕血丝刺眼的挂着,隐隐约约似乎在说:“故人相见……未从容。”

      苏离苦笑,看来漓洇说得没错,但凡挨上他边的人就没一个好运的,不是因他死,则为他受伤。明日出发,得又多一个人照顾了。

      微风下,荷香淡淡散开。血海,到底是个怎样的门派?连这个小小孩提也欣然愿往?对苏离来讲,谜底即将揭晓。

      远处的极随着月色一起冷眼看着他们,不置一词。风卷云舒,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吧,终于可以踏归程。这次的任务,可真不容易。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短篇集的开篇。。然后没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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