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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听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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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等人往东府看花,这日竟是选对了。先早晨曦出现时候,东边便是一道清淡红霞,慢慢的日头从那红霞里破出来,又起了微微的清风,不但把那天上的云雾吹开吹散了,还将满院子的花香吹得处处皆是。
戏台子早搭好了,亭子后的一个小阁子被腾了出来给小戏子们化妆。因还没上戏,台上只有五六个女乐师,正敲打一段五节六韵的山涛月。两个勾了脸的小武生在台上翻跟斗热台。
尤氏和可卿领着众人从花园小道出来,宝玉一见亭子,欢喜道:“碧溪合风绕亭翠,群玉山头蝶贪香,好!妙!这处极妙!”
黛玉原和宝玉挨着一处,又正拿着一朵郁李嗅,听了这话,嘴一抿,道:“宝玉,这处山水景色是好,不过你既称妙,妙在何处,你可讲得出来?”
若是往日在家,各处景色宝玉自有一番说法,只今日到了东府,也没得诗情养在肚里,反而叫那边戏台子上的热闹牵住了。宝玉讪笑道:“嗳那边已经开戏了,咱们也快去吧。”说着一马当先绕了过去。
贾母等从花道出来,在亭子里落了座说话,丫头们纷纷传上吃食茶水,缤缤纷纷,如同仙宫胜会。那班主捧了戏册子来请主家点戏,尤氏接过,转奉与贾母。
贾母笑道:“今日只图她们开心,这戏还是让她们去点吧。”
贾母既这样说,尤氏便将册子又奉给刑王两位夫人,她二人也摆手不点,又是熙凤,熙凤只点了一出《孙行者大闹天宫》,又往姑娘们处传了去,姑娘们有的点了有的让了,总前头几处报出来是:《姜子牙封将斩神》,《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等七八出。
第一处乃是熙凤点了,原是热闹戏,凑着一阵的紧锣密鼓,小猴儿翻得不停,贾母最是开怀,至这出告谢,贾母喊了两三回赏,喜得小戏子们越发有劲儿。
到了第二出,贾母便有些疲乏,连叫好也少了,尤氏去奉茶看了,知晓是天气大好,难免催人瞌睡,又第一场耗费太过,贾母这样的年纪,便有些昏沉了。因此笑说:“凤丫头只管自己爱热闹的,这戏老太太也不知看过几百回了,依我说,不如我们陪老太太打牌去,让凤丫头自己在这儿玩去,老太太你觉得可行?”
熙凤笑道:“你先别说我戏点得好不好,我只问你,可是你今儿主意不送我好酒了,该送荷包里的银子了?哎呀,你也别这么小气要撇了我,我只不赢你多了就是。”
“呸!”尤氏道:“还不知道谁赢谁了,就嘴上厉害。”
贾母笑道:“也好,这会儿日头渐渐暖了,晒在人身上最是引倦。让她们乐意在这处的便在这处,咱们屋里玩闹去。”
刑王两位夫人是不打马吊的,因此自留着这儿和姑娘们一起看戏,秦可卿留此奉承,而尤氏便和贾母,熙凤,薛姨妈四人往亭子旁边的阁楼上开了局。那阁楼视线极广,又大开着窗,上可赏天朗气清,下可揽院中诸景,端是个好地儿。
那戏台子上连翻了几台,小戏子们累的满头大汗,却也欢喜,只是台下的公侯小姐们瞧多了热闹的,也不免疲乏些。起始时多些乐趣在说戏赏词儿上,到了七八出时,姑娘们便个个都倦怠了。
宝玉悄悄儿绕到黛玉身侧,细声说:“这日头竟有些辣了,不若咱们去旁处歇歇?”
黛玉手腕一收,撤回了袖子,道:“不好好看戏,又要做什么妖,要去你自己去,叫我做什么。”
宝玉道:“这些戏都是看过的,也没什趣儿,在这儿若晒坏了可不是不值?你若是想看,咱们换了凉爽的时候,再叫家里来演就是。”
“你去吧,我不去。”黛玉正托腮凝目台上,宝玉不免奇怪,这样的热闹戏是最没看头的,林妹妹竟看得这样入神?他仔细看去,听得是正唱:未曾兴兵先传令,马步三军你是听。此一番到了辽东地,努力杀敌把贼平。
宝玉恰听得此句,一时也恍住了,那鼓点锣刹镲钹之中,竟将热闹退尽,晃儿又是一句唱词道:老太君为国要尽忠,她命我挂帅去征东……
宝玉竟一时流泪了。
黛玉见了,忙问他怎么了。宝玉不言语,拉了拉黛玉的衣袖,说:“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黛玉见他如此神色,便知他有心事。两人同去到了那阁楼处的廊子上。
黛玉坐了,问道:“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就哭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宝玉红着眼睛,把那戏台子望了好一会儿,终说道:“若林二妹妹没去,今儿咱们在一起……”
黛玉道:“原来你竟也是想起她来了。”
宝玉点了点头,道:“二妹妹虽性子强些,也是极好的女儿家,怎好去那粗野乌糟之地呢,白玉落尘,若是伤了可怎么办啊。”他忽生起气来,道:“那些刀兵之事,原就是须眉浊物弄出来的,他们既自己要争要斗,自便去争去抢就是,何苦要牵带着别人。林二妹妹此去,原就是不值,只可恨……”宝玉气急竟一拳碰在了柱上,“唉!”
黛玉见他气急,又怕他伤了,忙去查看,“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了气了,看手打破了。”黛玉用绢子替宝玉裹了伤,哭道:“你这话这时候说又有什么意思,若她还在时你说,她若听得进,自就不会去了,若是听不进,你现在这样,那就更没意思了。”
宝玉哭道:“不!你不知道。”
黛玉道:“再说,她这样的人,原不是你我能劝得住的。她若不想去,便谁也不能使她去,她若是舍了咱们去了,定是必去,要去的,再说,她已答应了我,几时回来了还和从前一个样儿的。”
宝玉挣脱黛玉,跑到一边,心痛不过捶胸大哭起来,道:“你不知道,这原是我的错。”
黛玉担心他又捶伤了手,忙把宝玉拉住坐了,奇道:“她去不去是她主意定的,和你什么想干,怎么又成了你的错了。”
宝玉摇头道:“你不知道,这一切原是我的错。早年后我去北静王爷那儿请安,听得王爷说,宫里正打算降至旨征调世家子弟封了送到边疆去,他原是好心担心我,叫我告诉老爷去好想法子免了我去那乌糟地受那样的苦难,不想老爷知道了,反要我日日读书练马,要送我去,后老太太也知道了,只说定是不会去的,让我安心。”
宝玉痛苦不堪,似没脸再见人一样,依在朱漆的柱子上,把脸捂在胳膊里痛哭:“自古没有女儿家遭受过这样的,我现在才晓得,她竟是替的我去了!这原是我的错,若我那日没告诉老爷,便是降了旨,我去了,死了,只换回二妹妹来!”宝玉痛哭,又强忍着哭声,早把嘴唇咬破了。
只听他又道:“若我早知是这样,我若去了,二妹妹便好好的,仍在家和姐妹们一处,我是愿意去的!便是丢了命,死了,叫大火烧个干净,我的魂儿回来了,看见姐妹们一处,我也只有笑,只有欢喜,定会这样痛苦难受的。这一切原是我的错!”
宝玉的话可是真的?
滚滚热泪盈眶而出,黛玉几乎站立不稳。明明此刻此时,满天满院都是晴朗欢喜,鸟语花香,唱词鼓锣,玩笑耍闹的,为何宝玉的话,竟似那碧潭中沉了数年的寒冰,化作了刀剑,一齐劈开了这热闹的一切,直直的捅进心窝去了一般。
“你说的,可是真的?”黛玉颓然而坐,她并不等宝玉的回答,她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真的,祖母她,”一道甜腻直从心口逆上了咽喉,黛玉用帕子捂住了口鼻,那帕子便如同点朱一样,与翠绿之中开了一朵红花。
“是林二,她自来好强的。”
林二好强,她不肯从我依存祖母,认了干亲,岂不是哪一日就会舍了我去,今日她终舍了我去……
“是林二,她爱舞刀弄剑的,她说过,要继承父兄遗志。”
林二要继承遗志,她不爱诗歌画作,只读二郎文章,撰的《林氏儿郎录》,手稿已有一两寸高……
是了,是宫里,她得了旨意,终才去的。
黛玉恍恍然,走出了廊上,踏上小圆石铺就的路,路过了争艳的百花,路过了潺潺的碧溪,路过了弱柳,路过了白鹅,路过了好多诗一样的美景,可她竟没入眼。心里原有的三四个人,还是在心里,可他们在她心里,膈得她好痛。
林二,祖母,舅妈,宝玉,凤丫头,还有姐妹们。
膈得她好痛。
正这时,戏台有唱:非是我贪生怕死不挂帅印,恨只恨宋王昏庸叫人伤心。穆桂英十年未曾离战马,咱杨家世世代代都是军中人。磨坏了多少鞍和镫,穿破了铁甲无数身。闯江山来争乾坤,哪一仗不伤咱杨家人?沙场上死的是那忠良将,安享荣华是那奸佞臣。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在今天更上了,好了,吃饭去了,谢谢大家(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