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兮树

13、六尺之下

　　“陛下。”

　　听到亚德里安的声音，安娜回头，同时试图摇晃襁褓、哄住大哭不止的小米迦尔，婴孩却哭得更大声。

　　安娜并未察觉，这一刻自己脸上满是惊惶。

　　大神官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门口，没立即靠近。

　　千头万绪缠绕成结，安娜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手上的襁褓又是那么沉；小米迦尔哭得歇斯底里，像在指责她带走了他的母亲，每一声都刺得她头痛。

　　她回过神时，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淌。

　　这是安娜第一次在人前哭成这样。她觉得自己不争气，胸口却酸胀得更加厉害，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连吸气吐气都变得困难。

　　亚德里安一瞬显得无措。安娜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总是打得他措手不及。

　　安娜想擦眼睛，手里还抱着孩子，越狼狈，泪珠就落得更急。仿佛要和她较个高下，小米迦尔抽噎了一阵，再次尖声大哭。安娜只想将这烫手的襁褓扔开，气势汹汹地冲到亚德里安面前，将还在嚎啕的小东西往他怀里一塞。

　　小米迦尔竟然立刻噤声了。

　　亚德里安口气微妙：“您将他给我？”

　　安娜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我不会哄小孩。”

　　大神官诡异地沉默片刻：“我也不会。”

　　“但他至少不哭了。”

　　亚德里安自嘲：“被我吓住了。”他顿了顿，转而问：“您确定要将他交给我？”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娜坦然反问：“你没有理由害他。你还需要他。”

　　她的冷静令大神官惊讶。他垂目扫了一眼，显然觉得抱着这小东西十分碍事，便淡淡道：“米迦尔。”

　　神官米迦尔不知从哪冒出来，安娜吓了一大跳，立刻狼狈地用衣袖遮住了脸。

　　十分难得地，米迦尔的口气也有些惊愕：“亚德里安大人，您？”

　　“我还有话要和陛下说，你带人和小米迦尔回去。”

　　米迦尔停顿片刻才应：“是。”

　　几乎是立刻，婴孩的哭叫声再次响彻夜空。

　　三人默默无言交换了一会儿眼神，米迦尔认输，微微欠身，抱着小皇帝，在守卫的护送下先往荆棘宫去了。

　　婴孩的哭声渐渐远去，安娜呼出的热气在微寒的春夜中散成极薄的雾：“你想和我说什么？”

　　院子里的火把被守卫带走了，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只有天上一轮不圆满的月亮和人间神殿彻夜不熄的烛火。亚德里安看着港口的方向，徐徐道：“如果一切顺利，迦克墩的兵马不久后就会开拔前往艾斯纳。重返云宫前，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安娜迷惑地皱起眉头：“什么问题的答案？”

　　对方没有立刻作答。

　　一阵凉风吹得树摇影动，大神官纯白的衣袍也鼓起来，簌簌作响。他拨开乱发，安娜不禁盯着他的手指看。那只手上有未褪的剑茧，即便光线昏暗，指节与指节连接处的凸起依旧明显。

　　仿佛为了将这一不符神职者身份的体征藏起，亚德里安突兀地握拳，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抚平袖口。他终于解释自己的请求：“您之前问过我，我想要您怎么做。那么您又想怎么做？您想选择哪条道路？”

　　“原来我还有选择的余地。”

　　“当然。”

　　安娜一怔，追问：“比如？”

　　“如果这两天的见闻令您对政事感到厌倦，避入某处风景优美的神殿安稳度过余生依然是可行的。”亚德里安看着安娜骤变的表情弯了弯眼角，“看起来您依然对神职心有抵触。即便如此，您也有不止一个选择。”

　　又一阵风吹过，安娜缩了缩脖子，拢紧了斗篷毛领。

　　亚德里安歉然，摸出一块火符石点亮递给安娜：“夜深了，一边走一边说。如果您想留在云宫，那么您可能的称号不外乎三种，凯撒的妻子、皇帝和女皇。”

　　虽然四下看上去无人，安娜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不是很明白。”

　　“凯撒的地位仅次于皇帝之下，有望登上皇位的皇子和代替幼帝摄政的人大都拥有这一头衔。”

　　“我知道。哥哥一出生就被封为凯撒。”

　　“也就是说，如果您不想插手政事，与有能力摄政的人成婚是一种选择。”

　　安娜不自禁盯着大神官的眼睛：“你已经有了理想的人选？”

　　对方却跳过这一茬继续说：“至于皇帝与女皇不过是称呼上的区别，实质并无不同－－您代替年幼的米迦尔执政，是帝国最尊崇高贵的人。这是选择之三。至于还有一条路……”

　　亚德里安叹息，似乎并不打算详谈。

　　安娜当然不可能轻轻放过对方避而不谈的选项：“第四种是什么？”

　　“头衔同样是女皇，但是，是执政皇帝的皇后。”他步子稍顿，口气和眼神都很直白，“我不希望您选这条路。”

　　其中的缘由并不难懂。摄政的凯撒与执政皇帝之间似乎只有一个头衔的差距，于眼前这个男人而言却意义重大。安娜颔首，口吻也很坦率：“我可以选一个与你敌对、又有足够人望的丈夫，那样就能彻底摆脱你。”

　　亚德里安微微笑着问：“您打算这么做？”

　　他的口气轻松，神情从容，安娜后背却窜过一阵寒意。她尽力镇定地道：“为了皇位而来的丈夫肯定会对小米迦尔下手，我不会这么做的。”

　　还有一句她当然没说出口：大神官肯定有阻止她这么做的后手。她还没有和亚德里安对抗的资本，更不至于愚蠢到自投罗网。

　　对方似乎从安娜的神情中读懂了她未尽的话语，半真半假地道：“您太低估自己了。即便是我，也不想和您成为敌人。”

　　“凯撒的妻子和皇帝，安逸度日和执掌大权……”安娜喃喃，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这选择听上去真奢侈。”

　　“即便您选择代替小皇帝执政，也未必真的要矜矜业业。”

　　安娜闻言不由讶然抬头。

　　月光将亚德里安的脸容照得通透。在鸦黑的发色衬托下，他淡灰蓝的眼睛仿佛透明，冰冷到刺目，却又令人无法挪开视线。他的语声中也饱含与洁白的法袍相悖的、几近邪恶的诱惑：“就算是皇帝也可以只挂个名，云宫金库中的财宝供您挥霍一生还是足够的。您大可以将除了享乐以外的职责，全部交给其他人。”

　　“……”

　　安娜无法否认，有那么一瞬，她为这诱人的提议动摇了。

　　如果可能，谁不想轻松自在地度过一生呢？

　　“但是不行。”这话既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对亚德里安的回答。

　　她想要守护小米迦尔安康长大，希望不再有那么多人挨饿，耽于享乐是不行的。但除此以外，更重要的理由只是一股冲动，安娜甚至无法给它命名：

　　仅仅当个挥金如土的废物令她不齿，她觉得自己还能做得更多更好；安稳的日子不再有吸引力，她不甘心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甚至说，她并不想只作为凯撒的妻子留在云宫……沸腾的血液涌上双颊，心跳加快，离奇又触手可及的幻想一个接一个地涌入脑海。

　　也许这就是艾琳所说的“野心”的滋味。

　　安娜无法用言语传达这一刻的心情，便只重复：“那样不行。”

　　亚德里安神情柔和地凝视安娜片刻，似乎要轻抚她头顶，却突兀地收手：“我觉得您的确会这么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荆棘宫的回廊。室内的火盆旁走一股暖风，安娜打了个喷嚏。亚德里安便驻足，口中念着驱除魔物的咒文在她额头画了两道，又说：“请您今晚喝一碗驱寒的草药再睡。”

　　“嗯。”安娜对他突然合乎神职者身份的言行感到不适应，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只怀疑对方在有意拉开距离。

　　两人沉默地前行。

　　“我想试一试，”安娜鼓起勇气，突然清晰有力地宣布，“虽然我还不完全明白当皇帝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想试一试。”

　　话出口，她忽然一阵耳热，不太确定地补了一句：“可以吗……”

　　“当然。”

　　安娜又不太有底气地抛出一问：“如果我觉得不合适，可以中途放弃吗？”

　　亚德里安沉默片刻：“恐怕不行。”

　　“也是，”安娜哂然，“不行就不行。”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亚德里安：“你会帮我吗？”

　　“当然，我会辅佐您。”

　　“那么，我可以……信任你吗？”

　　亚德里安并没有立刻吐出理所当然的应答之辞。他不喜欢撒谎，对安娜撒谎也绝非易事。敏锐又莽撞、明明自信十足又会突然感到自卑，在这一点上安娜也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目前可以。”

　　安娜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亚德里安无奈地叹息，口气却很郑重：“我不做空口无凭的承诺。如果您和我立场相对，我一定会辜负您的信赖。”

　　这男人如此一本正经，安娜不禁笑得更厉害。亚德里安绝对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他又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坚持底线。真不知道这该说是稀有的正直，还是不必要的愚蠢。

　　安娜笑了一阵，突然低低问：“这是不是想得太远了？别说当皇帝，现在我只是个困在迦克墩的逃亡者。”

　　“回到艾斯纳也好、继位的事也罢，您都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很满，安娜愕然瞪圆了眼睛。

　　亚德里安肯定的语态仿佛在谈论既定的事实：“您做出了选择，之后就是我的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应有CG
选择“轻松地过完一生也不错” → 分支结局 “挥霍吧，享乐吧，安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