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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六尺之下 ...

  •   “我会搭明日清晨第一艘船回艾斯纳。之后各位的讨论我就不参加了,那么就先--”

      约翰话还没说完,艾萨克就断然道:“将守军人事和地位恢复原样,补足军饷和工资,对他们宽大处置,这些都可以,皇宫亲卫在动乱后大约早就名存实亡,也不是问题。至于皇太后……”

      他向亚德里安一瞥:“怎么样?”

      大神官的笑面不改分毫:“我来应对。”

      约翰将貂塞进袖子,一扬眉毛:“哦?看来已经谈妥了。”他向着一同前来、却始终默不作声的戎装男子一颔首:“之后的安排,你和艾萨克大人他们谈,我先去睡了。”

      “明白。艾萨克大人?”

      艾萨克幸灾乐祸似地向亚德里安道:“那么艾琳那边就交给你了。可别把小皇帝折在她手里。”

      大神官只报以微笑,转头与御前会议曾经的几位成员交代了几句,才回到安娜身边:“夜深了,我让米迦尔送您回去休息。”

      转眼之间,侧厅中的人已经散了大半。真正的决定竟然一锤定音,安娜只觉得这场闹剧完全缺乏实感。她脱力地摇头:“我……可以跟你去见嫂嫂吗?”

      亚德里安讶然地沉默。

      “我并不是想劝她回心转意,也不想谴责你什么。但是……”她的头和声音一起低下去,像在为自己的愚钝懊恼,“我早该想到的,约翰带来的会是什么条件。”

      大神官无言地凝视她,直到安娜忍不住抬头,试图在他玻璃珠一样的浅且透的眼睛里寻找不忍的痕迹。

      无果。

      安娜不自禁颤抖起来。她也不知道缘由。

      刚才约翰、艾萨克与亚德里安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艾琳的命运,他们的态度太理所当然、太稀松平常,这让她浑身发冷。

      --“作为双方诚意的证明,请将皇太后交给他们处置。”

      什么是双方诚意的证明?为什么这么做也可以证明艾斯纳守军的诚意?

      答案只有一个:

      将肮脏事留给守军去做。

      在迦克墩的所有人,也许除了小米迦尔和安娜,都迫不及待地想彻底摆脱艾琳。

      安娜抑制不住地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决定是否要救她、是否继续扶持她,乃至艾琳决意驱逐她的时候,是否都只经历了这样纯粹理性、纯粹冷酷的短暂权衡。

      约翰说她学坏了,也许有一点。但她还做不到心平气和地为另一个人的命运做宣判。

      “在……那之前,要让嫂嫂交出小米迦尔吧?如果我在,也许有强夺以外的办法。”安娜其实没有任何计划,她只是想再见艾琳一面。

      艾琳对她产生过杀意是不争的事实,安娜也曾经希望那个女人能凄惨地死去,但……不是现在,她们之间的恩怨甚至都还没理清,不该以这种草率的方式结束。

      亚德里安注视了安娜片刻:“这样也好。”他自嘲地别开眼神:“否则可能会比白天闹得更加难堪。”

      “那么走吧。”

      两人再次穿过连接荆棘宫与圣卢卡斯神殿的宫殿群落,一路无言。安娜数次想打破沉默,最后隐忍地抿住了嘴唇。她害怕自己冲动下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晚祷还没开始,凄迷的月色笼罩下,神殿的穹顶安静地发着光,连排玻璃花窗后的烛火闪闪烁烁,像一双双哭红的眼睛。

      “又是你们?”艾琳像是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第一反应便要关门。

      亚德里安阻住她的动作:“我有话必须带到。”

      艾琳戒备地眯起眼:“那就在这说。”

      他顿了须臾,直截了当:“作为艾斯纳守军倒戈米迦尔的条件,我与艾萨克决定将你交出去。”

      艾琳吞咽了一记,门缝缩小,面上依旧镇定而无畏:“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守军的人。”

      “是吗?”

      艾琳冷笑:“所以到最后,你们要将罪全推在我一个人、一个女人身上?”她求助似地看向安娜,仿佛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可安娜只能保持沉默。

      亚德里安哂然反问:“纵容皇宫亲卫的为所欲为的时候、杀死那两个将军的时候、将安娜驱逐的时候,你想起过自己‘弱质女子’的身份么?”

      这一次,艾琳不说话了。她抱紧了襁褓,嘴唇抿得发白。

      “我给过你机会。”亚德里安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艾琳大笑,笑声惊起墙头的乌鸦和怀里的婴孩。只是咿咿呀呀哭了两声,小米迦尔又睡了过去,他的母亲则歪着头,异常轻柔地一个词一个词地感叹:“你真是会当好人。进入神殿任你揉搓?又或者去圣所给死人收尸?那我还是死了好。”

      亚德里安没有再为自己辩护,只维持那副似真似假的笑面。

      “所以?”艾琳垂头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颜,挑衅地咧嘴,“我明摆着不愿意,你们不强来?不把小米迦尔从我手里夺走?不试试看?你自矜身份不愿弄脏手杀了我,那么骨肉分离这龌龊事是不是也没胆子做?”

      亚德里安的眼神有一瞬变得分外凶狠。但他最后只在安娜肩头一按:“陛下想和你说几句。”

      这大大出乎艾琳意料之外,她霎时忘了身为皇太后的所有倔强和武装,表现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嗫嚅:“和我?有什么好说的……”

      安娜几乎是强硬地插足到狭窄的门缝之中,盯住嫂嫂的眼睛:“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耽搁很久的。”

      对方突兀地垂下视线,缓缓地后退。

      安娜向亚德里安点了点头,缓缓地用后背将木门阖上。

      艾琳竟然因为这细小的声音打了个寒颤。

      安娜沉默着注视她,看着这个女人一点点地抖落骄傲的甲胄,露出真实的情绪。艾琳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看着双足前方一寸的地面,嘴唇翕动着,半晌发不出声音。

      “我……”

      艾琳竟然安娜这一个音节惊慌失措,向后急退,却踩到了裙裾,险些跌倒。

      安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扶住她。

      艾琳又颤抖了一下。她单手抱住襁褓,另一手紧紧揪住安娜的胳膊。艾琳的手又黏又冷,像水蛇的肌肤。安娜也不觉颤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足够的勇气,缓缓看向艾琳的面孔。

      筋疲力尽、恐惧、愤怒,安娜只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女人。憔悴固然折损了她的容貌,但她此前的美丽一大半来自盛气凌人。艾琳也怔怔看着安娜,仿佛眼前的小姑娘已脱胎换骨。

      也许这是她们相识数年来第一次好好看着彼此。

      安娜想,她在这一刻原谅了艾琳。

      “所以你看……”艾琳的嗓音也变得沙哑,她习惯性地想要强笑,最后放弃了,“这就是失败者的末路。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你猜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安娜问不下去。

      艾琳抬起下巴,一瞬间又有了些微皇太后的气度:“我可不是因为绝望才认命的。这是为了他。”

      安娜随着嫂嫂的视线看向襁褓中的孩子。也许是之前累得厉害,小米迦尔睡得很沉。

      艾琳的情绪飞快变化着,她的表情是慈祥的,声调却转眼又变得冷酷专横:“劣迹斑斑的母亲死了,他也会更轻松一点。”

      这个女人就是以这种声调命令其他人为她去死、为她步向末路的。而这一次,终于轮到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宣判。而安娜感觉得到,艾琳想给自己的罪判得更重一些,仿佛这样她留在儿子未来道路上的阴影就会再矮一寸。

      安娜反抓住艾琳的手:“他不会这么想的!”

      少女的体温艾琳令一颤,她下意识想甩开安娜,而后想起原本就是她先伸的手,就笑了笑。艾琳看了安娜片刻,突然古怪地问:“你就不怕我趁这机会勒死他,然后嫁祸在你身上?”

      安娜瞠目结舌:“我……”

      “你还太天真了。”

      安娜哽了哽,没什么底气地声辩:“你不会这么对小米迦尔的……没有母亲会这么对孩子的……”

      “我不会,但有人做得到这样的事。”艾琳爱怜地拭去幼子嘴边的流涎,“你被保护得太好了。”

      安娜黯然:“我知道。”

      艾琳看了她片刻,突然甩了甩头。发巾滑落在地,露出她浓密的茶色头发。即便逃亡在外,她高盘的发髻也无懈可击。随着这么一个小动作,艾琳身周的氛围骤然变得开朗起来,她像是闲聊般将话头转到安娜身上:“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安娜垂下视线。

      “你真的打算听那个人的话去争皇位?”

      “我……”安娜瞟了艾琳一眼,和今早不一样,嫂嫂的脸上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盛气,对方似乎只是单纯地对她未来会怎么样感到好奇。兴许是被艾琳的转变感染,安娜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迷茫:“我不知道。”

      艾琳露出半是挖苦半是了然的微笑。

      安娜下意识争辩:“我不想抢小米迦尔的东西,但是……”

      “但是如果皇帝的红靴子都送到你面前了,你不会拒绝?”

      安娜愣了一下。她竟然无法立刻回答。她不想说谎。

      艾琳沉默了。安娜再次羞愧起来,想辩解:“不是的,我……”

      “有野心又不是原罪。”

      安娜闭了闭眼:“我不会加害小米迦尔的。”

      艾琳满足地笑了,依旧形式上地逼问:“以三女神|的|名义起誓?”

      “以三女神|的|名义向主父起誓。”

      得到了安娜的应允,艾琳整张脸都重新焕发出光彩。她将嘴唇贴上独子的面颊,停留很久,突兀地将襁褓往安娜那里递。

      “我、我可以吗?”安娜下意识接过,惊慌失措。

      艾琳反而有心情开玩笑了:“除了你,我还能把他交给谁?”

      “可是你要的承诺只是这样吗?我……”

      艾琳强忍着不看向孩子,嗓音微微发颤:“这就够了。”

      安娜从不知道原来小婴儿也那么沉。她本能地抱紧襁褓:“我会保护好他的。”

      艾琳的眼里有温和的嘲弄:“但愿吧。”

      安娜与曾经的皇太后、明日的阶下囚徒对视了片刻。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能向这个人说的话有很多、想问的事还有更多。但艾琳的脸上已经现出认命之人的疲态,她不可能回答安娜的每一个问题。

      最后,安娜选择了最合理、也最笼统的那个问题:“在你看来,之后我该怎么做?”

      “你可以适当信赖约翰,他不讨厌你,但他显然也不喜欢自己的血脉。”艾琳环视四周,仿佛要将这见证了她与独子离别的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都记在心里,“至于阿雷克修斯……我对他的观感不会改变。和他站在同一边也许是幸运的事,但这种幸运能持续多久?我不相信他人,对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毫无忌惮。但你看,我走到了今天这地步。”

      艾琳缓慢地抱紧双臂,以念诗的语气喃喃:“高处是孤独的,想依赖别人是自然的。但到最后,不论是谁都只能退进一个人的房间里,和镜子里的自己相拥。”

      语毕,她拾起地上的发巾重新裹好,昂首挺胸地向门边走。

      在艾琳经过身侧时,安娜兀地发问:“你……爱过哥哥吗?”

      艾琳讶然驻足,抬起眉毛:“当然,我爱过他。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总有那么一瞬间,会是爱着对方的。”

      安娜有些失望,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只是一瞬间,不是一直?”

      艾琳叹气:“除了爱以外,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诱人的东西。”她主动打开门,调侃地回眸向安娜笑:“小姑娘,你还太小。”

      门外的守卫带着艾琳离去了。

      独处的、可怕的寂静拥抱了安娜片刻。

      而后她怀里的小东西扯开喉咙,放声大哭。

  • 作者有话要说:  六尺之下是来自法扎姐妹撕逼曲six pieds sous terre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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