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斐成章

9、09

　　庄谨温给的药，柏略没有吃，但他却留着了，和对方送给棒棒糖一起，装在了一个盒子里。
　　也不知道是庄谨温说的话灵验了还是怎么，柏略第二天真的感觉自己好了很多。傍晚的时候，还去花园走了小半圈才回来吃饭。
　　袁正很高兴柏略的精神有了好转。
　　之后几天，一切如常，没什么变化。
　　辛姨对柏略也仍旧爱搭不理。

　　只是没隔多久，庄谨温又出现在了柏略面前。
　　柏略当时正在房间里写着家庭老师布置的作业，有人敲门时他就放下手里的笔走过去开了门。
　　一看到外面的人，他有些发愣。

　　庄谨温站在那里还背着书包，一看就放学刚回来。他对柏略说：“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
　　柏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已经好了，谢谢你的药。”
　　“你真的吃了吗？”庄谨温微微睁大眼睛，带着笑看向柏略。
　　柏略有点支吾，觉得这是对方的好心，要是直接说没吃好像不太礼貌，便不知该怎么说。
　　庄谨温似乎猜到了柏略的心思，因为他的笑容放大了一些：“好了就行，反正都是药，一样的。”
　　柏略惊讶庄谨温的洞察力，又认为这种解围让人感到舒适，就像第一次自己快要跌倒时，也是这样。他突然想着，庄谨温其实和袁将歌是不太一样的。虽然他们是朋友，但袁将歌的朋友那么多，肯定性格也各不相同。
　　再看向庄谨温时，柏略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了防备。他还是奇怪庄谨温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却也认同对方的柔软脾气。

　　庄谨温很自然的拉起柏略的手，说道：“去不去我家玩呀？今天我准备了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柏略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而不知所措，他应对未知或是不确定的事情时，总习惯下意识的保护自己，所以就后退了一步。
　　不过庄谨温牵着他的手，为此也退不到哪儿去。
　　“我……”柏略想找借口，可是他又莫名有了迟疑。还没有哪个人会对他这么热情呢……隐晦的期待让他接不过之后的话。
　　庄谨温就继续道：“都是你喜欢的，走吧。”
　　柏略顺着他的意思，大概也顺从了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他跟着庄谨温走了。走时和钟舒窈打了个招呼。
　　钟舒窈对于柏略交到了朋友也非常支持，根本不会阻拦。

　　庄谨温住的地方不远，也和袁家一样，是又大又漂亮的房子。
　　这些人本来都不该是柏略能接触到的。
　　可是他现在站在了这里，他认识了这些人，而且——
　　柏略看了眼庄谨温，也许自己也能有一个朋友？

　　一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柏略就见到了庄谨温的妈妈。
　　他前两天只是从对方口中听说而已，如今看到了真人，不由又好奇又紧张。
　　庄谨温的母亲是个很和蔼的人，脸上也常常带笑，坐在那里时安安静静，像幅画。她看到庄谨温带了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孩来家里，并没多奇怪，因为自己儿子有时会和同学一起玩。只是当她走近，看清那个孩子的样子后，不禁愣了愣，说道：“……小略长大了。”
　　柏略很诧异，他看向面前的这个女人，又看着庄谨温，似乎不太了解为什么对方会认识自己。
　　庄谨温丝毫不奇怪，而是拉着柏略往楼上房间跑：“小略是来和我一起玩的。”
　　庄谨温的母亲看着他们上楼，目光感慨又惆怅，随后咳嗽了几声。
　　柏略一边看楼下的那个人，一边对庄谨温说：“你妈妈生病了吗？”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我爸让她待在家怕她累着。”庄谨温似乎习惯了，他带柏略走到一扇门前，然后推开：“铛铛！弹珠超人。”
　　这个房间更像一个储物室，或者可以称为玩具间。因为里面摆放的都是满满当当的玩具模型，其中最多的，是一种镶嵌了珠子的机器人。
　　庄谨温走到架子前，把一个最大的拿下来递给柏略：“这是你喜欢的。”
　　柏略看着精致的模型，他的确挺喜欢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玩具，袁将歌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家里也并没多少类似的小玩意。但是，他脑袋里还是闪过了几秒的短暂疑惑：庄谨温为什么那么笃定自己会喜欢？不过柏略没细想，因为庄谨温给他塞了很多玩的和吃的，他顾不上去想太多。

　　甜点是庄谨温的妈妈亲自端上来的。
　　柏略赶紧起身去接，对方只笑道：“你们玩吧，不用管我。”
　　把瓷盘放在一旁，她坐在地上看着两个孩子摆弄手里的那些玩具。
　　柏略偷偷的看了她几眼，直到和她的视线撞上。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月，“小略以后常来阿姨这儿玩吧。”
　　柏略顿了片刻，又慢慢的点点头。

　　从庄谨温家里往回走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庄谨温和他的妈妈挽留柏略吃了晚饭再回家，但柏略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他和他们告别，说下次再来玩。
　　庄谨温送了他一路，还是柏略极力拦着才没让人把自己送到家门口。
　　看着庄谨温慢慢消失的背影，柏略转身走了几步去敲家门，这一刻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奇妙感觉，觉得有些充实，挺幸福的，又开心。
　　原来，还是有一些人会对他好的。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时，柏略做了一个梦。
　　这次不是噩梦，他竟然梦到了半缕阳光。

　　******

　　星期天的时候，庄谨温已经和柏略约好了要出去玩。
　　袁将歌还奇怪的问他：“你这几天是干吗？”
　　柏略没有说的太详细，但心里却有个声音想说：我是去和朋友玩。可他不太敢说出“朋友”这两个字。因为庄谨温也是袁将歌的朋友。
　　袁将歌看柏略这个样子，就不屑道：“别告诉你是跟哪个人出去玩，你也有朋友啊？”
　　这番话让柏略更坚定别搭理袁将歌的想法。
　　他出门独自去找庄谨温。
　　这次是庄谨温的妈妈开车，带着两人去了个很有名的景点，景点在郊外，是群山绵连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蝴蝶，有些品种很稀奇，为此引了不少人去观看。
　　车上，庄谨温告诉柏略：“这是我们很早就说过要来的地方，现在终于来了。”
　　柏略不解。
　　庄谨温也没多说，就对他笑了一下。

　　景点里的蝴蝶和介绍的一样好看，而且很亲近人，有的就停在了柏略的肩膀上。
　　柏略伸手过去，它们便飞到他的指尖。轻薄的翅膀，在光线暗的地方似乎还带了微光，美不胜收。
　　“漂不漂亮？”庄谨温凑过来问他。
　　蝴蝶受了惊扰飞到了远处，柏略惋惜的多看了几眼，才点头：“很好看。”
　　庄谨温笑道：“来来，看了这么久，休息一会儿嘛。”
　　柏略说道：“叫阿姨一起吧。”
　　“我妈已经去坐着了。”庄谨温拽着柏略的手：“我们也去。”他带着柏略到了一条小溪旁边，溪水很浅，游客可以坐在岸边还能光着脚下去玩。
　　这边蝴蝶也不少。

　　柏略坐下后不时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忙碌的很。
　　庄谨温看着柏略专注的样子，就悄摸摸的伸手去扯放在一旁的外套，拿过来之后，他把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一只手拍拍柏略的肩膀：“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柏略问道。
　　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子出现在了面前，玻璃瓶身上有着遍布的小孔，里面放着的是一朵蓝色的干花，同样颜色的蝴蝶正绕着花扑棱翅膀。
　　“这个……”柏略呆了：“送我的？”
　　“对啊，喜欢吗？”庄谨温笑道。
　　柏略小心的接过，爱不释手的抚摸着瓶子，继而抬头看庄谨温，开心又真心的说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庄谨温像是也很高兴，“不要客气了，答应过要送你的。”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柏略还没反应过来，只笑着嗯了一声。他稍稍举高这个玻璃瓶，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更显得蝴蝶斑斓。
　　太美了。

　　庄谨温对柏略说道：“又能在一起玩真好。”
　　柏略转头看向他：“以后，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玩……”那一定是……
　　是什么呢？
　　柏略在心里想了想：应该是我很幸运。
　　这句话柏略没好意思说出来，他还是不怎么会表达。
　　“我说过的，你是我的朋友，我会照顾你。”庄谨温目光认真的看着柏略：“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柏略为对方的话而带了些笑，但还是没忘问一句：“留我一个人？”
　　“嗯，再也不会了。”庄谨温踌躇的慢慢说道：“其实……那个时候，我去看过你。可你谁都不见。柏叔叔……”说到这里，他停了一瞬，又观察了一下柏略的脸色，见对方似乎情绪如常，才继续道：“柏叔叔说你是受到了惊吓。”
　　柏略愣在庄谨温身边，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他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柏略，”庄谨温认真看向他：“很抱歉你遇到那样的事。以后我会陪着你，不用怕。”

　　终于，柏略在空白的大脑中找回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神志。
　　他觉得，他大概知道庄谨温说的是什么了，对方说的是那个死去的柏略曾经遭遇绑架的事情。

　　“柏叔叔告诉我，”庄谨温轻声道：“你会有一种应对伤害的方法，不想去记起一些不好的事。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从今往后，一定不会再有不好的事了。”
　　庄谨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曾经，他第一次见到柏略，就和对方投缘的很，他们俩一起玩弹珠超人的模型，又一起约好要去看蝴蝶。小孩子之间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乐趣。
　　每次分别前，他们都会相约着下次再一起玩。
　　结果不久后，柏略却出了事。

　　庄谨温有去看望过柏略，试图和对方说话，不过柏略就像对待陌生人一般，毫无回应。

　　柏家的变故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但如今，柏略到了袁家，他们的距离变得这么近。
　　庄谨温知道，这次一定要把人照顾好才行。
　　就算这个人不再记得自己，不想再记起以前的事。
　　都没有关系。

　　始终安静坐着的柏略此时此刻也已经全部明白过来了。
　　他明白，庄谨温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死去的人。
　　他还明白，庄谨温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给的也是另一个人。
　　不是自己，不是你。

　　柏略抓着那个玻璃瓶，突然感觉到了茫然。
　　以及无法躲避的失望。
　　再然后，羞愤开始鞭挞他的心脏。
　　他是小偷啊，他是一个强盗。
　　他把真正的柏略杀死了，又取而代之。
　　但不管怎么取代，他只有一张脸，他经历不了死掉的那个人的过去。
　　那个人有人爱，有人疼，有人关心，有人牵挂。
　　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柏略终于认清，孤儿始终是个孤儿。
　　袁正关心他，只因为他是“柏略”。
　　庄谨温对他好，也因为他是“柏略”。
　　他不过徒有空名。
　　像一个孤魂野鬼。

　　庄谨温没有发现柏略快要失控的情绪，他说道：“忘掉那些不好的人吧，他们一定都会受到惩罚的。”
　　柏略脸色有些发白，他小声说：“惩罚……？”
　　庄谨温点头：“他们只会伤害人，这辈子也只会被人伤害。”
　　柏略瞪大眼睛死死的看向庄谨温，他的嘴唇褪了血色。
　　庄谨温终于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他担忧的摸摸柏略抓着瓶子的手：“怎么了？”
　　柏略为庄谨温的那句话而呼吸困难，强烈的自卑在攻击他。他痛恨自己，因为他无耻的用了别人的身份，盗取了别人的一切。
　　冷眼，嘲讽，窘困，所有的过去都在这个时刻撕扯他。
　　这些东西在叫嚣着，这辈子他注定没法拥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梦太短了。
　　才眨一眨眼，就什么都没了。
　　他无端涌上一股憎恨，他憎恨所有人。
　　这些人都对他很残酷，所有的错似乎都是他的罪。
　　如果能遇到一个，哪怕只有一个真正愿意接纳他，稍微施舍他一点感情的人，是不是所有事物又都会不同了？
　　但现实中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杀了人。

　　“……你说得对。”柏略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像被抽干了灵魂似的，他告诉庄谨温：“你说得对。”

　　在无所遁形的光线下，他恍惚间醒悟，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爱你。

　　他的身体在颤抖，难过而愤怒。
　　不知道凭什么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愤怒。

　　之后，柏略几乎记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家的。
　　也不记得袁正都问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一晚，他抱着蝴蝶瓶子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伤心也绝望。

　　在天渐亮的那一刻，柏略的眼睛疼痛难忍。
　　他近乎麻木的催眠：别再为这种事哭了，别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