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斐成章

1、01

　　身边总有很多神奇的事情，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有着极其相似的脸时，也不知道算不算缘分。

　　孤儿院，柏略坐在教室的正中间位置，低着头看书。他表情沉静，甚至更趋向于冷冰冰，没有十多岁孩子该有的活泼和天真。
　　张小远扒着门，小心翼翼的对柏略说：“要不要一起来玩啊？”
　　柏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张小远只得悻悻作罢。

　　张小远来到孤儿院大约七年了，今年十二岁。
　　大雪天被抛弃在离孤儿院不远的加油站后，他被站里的员工给送了过来。
　　员工对院长说：“你们这种机构应该管事儿的吧？小孩子在加油站太影响我们工作了。人家以为我拐卖人口呢。”接着，二话不讲的把小远推到了院长面前。
　　院长是个看过去很和蔼的女人，当然只是看过去而已。
　　她维持着笑容送走了加油站的人，垂眼看小远的时候，目光就开始变得麻木。

　　孤儿院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
　　这里的小孩子多是身体残疾或是有某方面缺陷的人。而福利机构也没那么多钱和耐心，为此，孩子们常常会受到一些不好的对待。
　　生病没钱治，吃饭吃不饱，冬天又冻得直哆嗦。
　　更恐怖的是，张小远曾亲眼目睹了一件事。他看到自己的朋友因为发烧引起昏迷，被护工推进了治疗室，据说后来辗转送去了医院。隔了一阵子，他才再看到那个女孩。
　　他问对方是否已经痊愈。
　　女孩脸色惨白，笑说自己没事了，也退了烧。“但是，”她告诉张小远：“我身体很痛。”
　　张小远不解。
　　女孩就把他拉到了偏僻的转角，卷起了上衣。
　　张小远惊讶的张大了嘴，他看到了她右腰侧一道狰狞的伤口。
　　“我这里好痛。”女孩指了指伤口。
　　张小远结巴了：“你……你不是发烧吗？”
　　女孩摇头：“院长说这样才能好。”

　　大约一周后，女孩死了。
　　院长说她是发烧导致感染。
　　但张小远隐约觉得不对，他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自这一次后，他突然感觉孤儿院给了他一种很不安的压迫。
　　七年来，失踪又或者因为一点小病就死亡的孩子总会定期的出现。

　　张小远第一次见到柏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和孤儿院格格不入。
　　对方似乎很明确自己是干什么的，每时每刻都像有事要做。不是画画就是看书。
　　更神奇的是，他和柏略长得很像。明明毫无关系。
　　就连孤儿院的孩子们也曾叫错他俩的名字。
　　他曾问柏略：“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柏略不带温度的看向张小远：“别离我这么近，我不太习惯和你们这种人说话。”
　　张小远就愣了。

　　大概是优越感。
　　即使张小远年纪还小，但他也意识到了区别。
　　像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在看地上的劣等东西一般。
　　相似的样子也挽救不了他们之间的落差。

　　院长对柏略特别好，好到孤儿院最好吃的东西最好看的图书都给了柏略。
　　许多小孩子感到嫉妒。
　　张小远要承认自己不羡慕，那真是太可耻了。是撒谎。

　　羡慕又渴望的心情让张小远情不自禁的妄图去拉近和柏略的关系。
　　他想让对方产生点好感，这样或许自己能吃到一点柏略盘子里的牛肉，或者用用最新的彩色蜡笔。

　　柏略洞悉着张小远的心思。
　　他讨厌张小远这种狗一样粘人的家伙，目的明显到傻子都能看出来。
　　恶心的要命。

　　缺少关爱，又在相对暴力而压抑的氛围下长大，张小远向往着阳光和明亮的一切事物。
　　柏略就是会发光的，他是所有孩子目光的焦点。
　　他很向往他。
　　可是柏略的态度令他伤心又气愤。
　　最初的失望渐渐幻化成了不满。
　　他虽不觉得自己幼稚，但又真真切切只有十二岁。
　　许多想法都充满了孩子气。
　　他会期待柏略在下楼的时候摔一跤出洋相，也会念叨对方吃饭的时候被噎住，这样自己就能当一回英雄去救人，柏略对他的态度指不定就会改变了。
　　然而以上事情一次都没发生。

　　不过，不知该喜该忧的是，
　　柏略差点被其他孩子揍了。
　　很多小孩讨厌他生人勿近和出口伤人的恶劣态度，年纪大一点的就联合起来要教训他。
　　张小远激动而紧张，他觉得自己有表现的机会了，可以拉拢柏略了。
　　但没等到他出场，院长就先来了。她让人抓住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走到一人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她冷酷道：“柏略是要离开这里的，和你们这种人不一样，他要是受伤，你也别想太舒服。”

　　又来了。
　　张小远心里嘀咕，院长和柏略说过同样的话。
　　什么叫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他明白那种差距，却偏偏不爱听这样的话。

　　被扇了耳光的小孩愤愤的，等到院长和柏略离开，自己也要走。
　　张小远趁机追了上去，问道：“院长说柏略要离开，他要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对方没好气的呛了一句。走了几步似乎气消了点，又哼道：“他啊，我是说柏略那个讨厌的家伙，好像有人会接他回家。”
　　“回家？”张小远很惊讶。他从不清楚家的确切含义，家给他的感觉是很模糊的。他甚至记不起还没被送来孤儿院时，自己的家是什么模样了。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张小远失了魂般，喃喃道：“他能离开这里了。”
　　那人语气也酸溜溜的：“所以他现在更觉着自己了不起呗。”

　　张小远一直想看看柏略的家人到底长什么样。
　　是和柏略一样吗？
　　他又很憋闷：为什么自己和柏略长得那么像，生活的样子却大相径庭。
　　真不甘心。
　　张小远坐在孤儿院池塘边的石头上托着脸发呆，他每次不开心就会来这里默默的待一会儿。
　　此时刚入冬，天气相较往年倒显得更冷。
　　后来实在浑身哆嗦了，张小远才回了房间。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着凉，他却病倒了。
　　一直高烧不退，虚弱的很。
　　期间院长来看他，仍旧面无表情的样子，她的手覆上张小远的额头，手心温度居然都是冰的。
　　张小远迷糊间看到了她的眼睛，突然就想起曾经那个身上留下伤口的女孩。
　　现在他和对方是同样的遭遇。
　　他莫名从院长双眼中感受到了更深刻的冷意。

　　孤儿院没有很好的药物，生了病全靠硬捱。
　　张小远不记得自己睡去又醒来了多少次。
　　在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他抬眼看到床头的窗外下起了大雪。
　　然后他听到了院长的声音。
　　院长走到他面前，简短的说道：“能起床么。”
　　张小远点点头。
　　随后，很意外的，院长居然带他去了一家不错的私立医院。
　　有医生帮张小远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

　　医生对陪同在身侧的院长说道：“这个孩子身体还不错。”
　　张小远不残疾也没有什么缺陷，的确相对于孤儿院大多数孩子来说，是还不错了。
　　院长不置可否。
　　医生问：“他有家人吗？”
　　“没有。”院长回答道：“他在孤儿院七年了，我很确定没人来找他。”
　　医生就笑了，撤掉仪器，又拉起了张小远，还递给了他一颗糖果：“你真乖啊小朋友。”
　　张小远呆呆的看着医生，又看了看手里的糖。从来没人对他这么温柔，也没人夸过他，更没人会给他糖。
　　仅仅是一颗糖，他都觉得格外幸福和高兴了。

　　回去的路上，院长开车载着张小远。
　　张小远坐在后排，偷偷拿眼瞟了瞟院长，见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快速而小心的把糖纸剥了，将糖塞进嘴里。
　　这样又甜又香的味道他大概能记一辈子。

　　晚上临回房前，院长说道，“两天后，你会去医院住段时间，治好你的病。”
　　张小远疑惑：“我不用去住院，我已经快好了。”
　　院长慢慢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要你去，你就去。”
　　张小远再次看到了她冰冷的眼睛，他感到害怕。
　　这一晚做梦时，张小远梦到了久违的朋友，是那个身上有着伤口的女孩。
　　他问她：“你还痛不痛？”
　　女孩看了他很久，对他说道：“快跑。”随后，她像以前那样，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张小远看到她右腰侧的伤痕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里面的器官鲜红的滴着血。
　　张小远吓醒了，他满头大汗。
　　快跑。
　　他想起梦中朋友说的那句话。
　　不知是小孩对危险的直觉还是对院长无法抹杀的恐惧，他慢慢下了床，打开了门。

　　张小远不知道能往哪里跑，离开孤儿院后他该怎么生活？
　　走到水池边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你干吗？”
　　张小远惊恐的转头，才发现是柏略。
　　柏略依然是冷漠的样子，打量着张小远的模样，他说：“你要去哪？”
　　张小远不说话，心脏却紧张的像要蹦出身体。
　　被发现了。他这样想到。

　　“你想走？”柏略突然笑了，只是他笑起来也特别冷。下一刻，便打算离开。
　　“等等！”张小远知道他肯定要去告状，匆忙的跑上去拉住了对方的手。
　　“滚远点。”嫌恶的甩开后，柏略对张小远说道：“你没闻到自己很臭吗？”
　　张小远恼怒柏略的语气、柏略的态度、柏略的一切。但他还是低声下气道：“求求你……不要和院长说。”
　　“你现在立刻回去。”柏略说：“我就考虑一下。”
　　脑袋中有声音在大喊：不能回去！张小远脸上也在迟疑。
　　柏略懒得浪费时间，继续要走。
　　张小远惊慌失措，他瞬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再次拽紧了那人。
　　柏略一把推开他，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告诉你，我讨厌你很久了。”柏略说：“你每次看我的眼神，实在恶心的让我想吐。不过无所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他对张小远笑：“至于你，还是老实些吧。”
　　张小远咬着牙说道：“我什么都没做过！”
　　柏略轻描淡写，“只是看你不顺眼。”接着，不再多讲。

　　张小远脸色煞白，已经彻底没了主意。
　　不能让柏略去告状，否则自己真的会死……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死”这个字。
　　他很害怕，特别害怕。

　　“柏略，”张小远颤抖道：“求你别告诉院长。”
　　柏略头也不回。
　　张小远六神无主，唯一清明的意识就是：阻止柏略离开。
　　他失措的低头，看到了水池边的石头。仿佛中了邪，他看了好一会儿。
　　再抬头时，柏略都快要走出这片水池了。
　　张小远终于弯了腰，他捡起了石头。

　　柏略只听到身后脚步急促，伴着沉重的呼吸。
　　他还没来得及去看，脑袋就被猛地一击而砸到眼前发黑。
　　脚下踉跄，他没站稳，直接跌倒在了草地上。
　　“你干什么！”他瞪大眼睛去看张小远，不相信对方居然敢打自己。
　　“不能让你告诉院长。”张小远压在他身上，高高举起石头，快要疯狂的样子：“我不能死，我不要死。你不能去告诉她！”手里的石头再次落了下去，直接砸破了柏略的前额，顿时血流如注。
　　“救——”柏略想呼救，却被张小远捂住了嘴巴。
　　张小远右手一刻不停的砸着柏略，直把身下的人砸的没了声音，脸上血肉模糊。
　　他这才跌坐到了一旁，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干。

　　看着躺在那儿毫无声息的人，张小远开始害怕起来，他想哭又不敢哭出声，五官是受到极致惊吓后的扭曲。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冷静了一点，脸上僵硬的厉害。他起身，行尸走肉一般盯着柏略，然后拽着对方的手，将人拖到了池塘边，想把人扔下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小远的面前多了一个人，那人愤怒道：“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院长办公室里，
　　张小远站在长桌前，浑身颤抖不已。
　　院长则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像要杀人一般的脸色。

　　“张小远，”院长说道：“你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吗？明天会有人来接柏略，你让我交一具尸体？”
　　张小远看向她，声音轻到像是自语：“我不是故意的。”
　　“你确定你不是故意的？”院长突然冷笑：“我怎么觉得你挺像呢。”
　　张小远被她话里的恶意和轻蔑给激到四肢发麻：“我没有。是他的错。”
　　“你真厉害。”院长盯着他：“小小年纪，不但会杀人，撒谎也撒的这么若无其事。”又说道：“有时你真不像个孩子，你是知道些什么事吗？”
　　张小远瞳孔紧缩，他慌乱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明白院长指的是什么，但他什么都不想承认。
　　院长却摆摆手：“小孩子是不会杀人的，所以让我们用成年人的方式来聊聊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
　　张小远嗫喏着，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柏略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但这次来接他的人，是我们都得罪不起的人。”院长蹙眉看着张小远：“我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因为对方告诉过我，他们迟早会来找柏略。现在好了，我没法交代，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张小远摇头：“我不知道……我……”
　　“两个选择。”院长起身，她走到张小远身边：“第一个，明天我会报警，虽然你不用去监狱待着，但柏略那边的人有很多种方法来折磨你。”
　　“第二个，”她站在张小远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你和他长得真像，我很早就想这么说了。放心，收养柏略的那家人在他五岁之后只见过照片。”
　　说完，院长放开了张小远：“如果你想做个英雄，勇敢的承认自己杀人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和你之后的路都会比较难走。而第二种方法，其实不错，对吗？”她开始笑。虽然给了张小远两个选择，但她知道，张小远和自己都没路可走，第二个选择才是唯一的救赎。
　　孤儿院那些失踪的孩子是经不起详细调查的，而即将收养柏略的那家人也曾千叮万嘱让她把人照顾好。柏略死了，一旦那家人知道，后果是她无法承受的。
　　谢天谢地。她想着：张小远，你真是有张不错的脸。

　　柏略的尸体最后被院长裹了起来，地上的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
　　张小远在院长的要求下，哆嗦着帮了忙。
　　他们连夜将尸体扔进了十几公里外的江水里。搬运时，不知是不是没包裹好，柏略的手突然动了一下，把张小远吓得差点没有站稳。院长低声呵斥了一句他的没用和胆小，随后抱过了尸体。
　　江水中很快溅出了一朵花的形状。周围依旧死寂。
　　两人返回时，沿途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孤儿院，院长帮张小远剪了头发，又让人去好好洗了个澡。她把柏略的衣服扔给张小远，说道：“穿好。”
　　张小远心里依旧惶恐，却还是听话的一一做了，他总觉得这样行不通。终于在穿好衣服后，鼓起勇气问道：“我不见了，别人会发现吗。”
　　“当然会有人发现。”院长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那又怎样？失踪的那么多，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她意味深长道：“以后你也是。”
　　“我说过，”她示意张小远走到镜子前：“你两天后就要去医院，大家都知道你生病了。”
　　张小远犹豫的慢慢走过来，他看向镜中的人，然后愣住了。
　　“记住，”院长笑道：“柏略五岁的时候被绑架过，从此之后他就很排斥见到陌生人。你不用有什么负担。”
　　“他不喜欢和你们一起玩，讨厌和你们说话，其实不是他有多么高高在上。”院长告诉张小远：“而是他怕受伤害，父母的意外去世和那起绑架事件让他精神不是特别的好。他说话难听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而已。”
　　张小远震惊的无以复加，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院长站在他身边，他们俩同时看着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是不是很惊讶，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怕？”她笑道：“你就是很可怕。”
　　张小远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从脸颊滑落，他苍白的辩解：“我……不是……”
　　“现在好了，别哭了。”院长将人拉向自己：“你可以去过好日子了，我也继续安安稳稳的活。谁都别妨碍谁，好吗？”
　　张小远没法停止哭泣。
　　院长叹气：“所以我就很讨厌小孩。”她突然正声道：“张小远。”
　　张小远反射般的抬头望向她。
　　她原本带笑的脸就变得凌厉而严苛：“我是在叫你吗？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张小远试图开口，却又顿住。
　　“从现在开始，”院长说道：“你不再叫张小远。柏略才是你的名字。”
　　握紧了手指，继而松开，张小远说：“知道了。”
　　“过来，”院长命令他：“重复一遍我的话。”
　　“我……不再叫张小远。”他看向院长，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然崩塌：“我的名字是，柏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