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道前传》斐成章

10、— 09 —

　　敖臻并不完全确定曦华能因为龙元珠而苏醒。等到珠子彻底融进对方身体后，他屏息久久的看着，盼望曦华可以睁开眼睛，心脏能够重新跳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敖臻和另外两人都快要绝望时，曦华的手指动了一下。如灵魂重新被塞进身体一般，绷紧了肩膀，呼吸渐深，他痛苦喘息着，半晌才停歇。尔后，那双眸子终于张开，起初有些茫然，接着转为清明。
　　曦华看到了近在面前的敖臻，看到了对方担心不已的样子。他的视线扫过四周，一一略过土地大仙和桃花精，最后又停在了敖臻脸上。
　　“曦华……？”敖臻目光中是无法掩饰的喜悦，他的眼睛只围绕着曦华转动，再看不到其他：“你醒了，真好……”
　　桃花精开心到差点去揪土地大仙的胡子：“天尊醒了……天尊醒了！”
　　土地大仙不知是喜还是忧，却不忘规矩，先对着曦华遥遥一拜，说道：“天尊。”
　　曦华知道他们为自己担心了很久，他看着敖臻，没有因对方容貌的变化而有半分惊讶。他经历生死再醒来，似乎和之前一样，又似乎有了些不同。他眼中无波无澜，只对敖臻慢慢说道：“你又做了次傻事。”
　　一听到这句话，敖臻就愣了。他再次仔细看住了对方，随后，略有犹豫：“曦华？”
　　曦华平静道：“是我。”
　　这一次，敖臻直接伸手抱住了他：“你没有再忘记我了。”
　　曦华就笑了笑，也将人搂紧了点。
　　桃花精目瞪口呆：“天尊……记起过去的事情了吗？”
　　土地大仙闭目叹道：“显然是这样。”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罢了。难道连轮回都无法将曾经的记忆抹除吗？若是贪恋人间情爱，又如何再回到九重天？天尊啊天尊，这一世您必定得明明白白才好。

　　落星湾附近的魔族气味减淡不少，却依然浮动不定。
　　自从魔族居住的塜泉山被封印，近百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瘴气了。
　　而一旦出现，便是数十条人命。以后只怕会越来越多。

　　曦华现在并非在元家村时那个世事不知的样子，他的身体里有龙元珠，记忆和法力都有了恢复。
　　村子里是不能再留，无数魔族重犯都会寻着他们又或是陈靖羽的踪迹来到这里。为此，尽快离开才是对村民最后的保护。
　　将长瑛和另外两个孩子的尸体送回村子时，曦华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些死在上游的村民，他知道其他人很快就会找到。
　　对于这些事，敖臻从未反对，原本他也计划要带曦华走。现在两人终于统一了想法而已。

　　在天还未亮的溪水边，敖臻问曦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曦华看着沉沉水面不语，直到一条浑身红鳞的鱼儿冲他吐了泡泡，他才蓦地一笑，说道：“元家村只是开始，如果魔族的封印再继续扩大，人间界恐怕躲不过一场大难。”
　　敖臻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打算去塜泉山，”曦华转头看向敖臻：“我要去魔族找北宿恒。”
　　果然是这样……敖臻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然后点点头。
　　曦华拾起一片叶子，揉成碎末，撒向水里，树叶碎末瞬间变成了鱼食。“当初我之所以留北宿恒一条命，让他带着元逍的尸体去塜泉山，就是知道他有那个本事看住封印。”虽在说着生死之事，曦华神情却无任何变化，悠闲自在的如临太液池：“他若还想和元逍生活在那里，最好给出一个解释。”
　　敖臻微微蹙了眉，并未开口。
　　曦华没错过他的表情，“你觉得我对他们太心狠？”
　　敖臻就摇头：“我从前不参与这件事，现在也不会。”
　　曦华笑道：“你啊……我很了解你。”
　　敖臻僵了一下，他知道曦华意有所指。对方说的是自己帮北宿恒回到天界带走元逍尸体的事情。
　　“让他们走也好。”曦华对敖臻说：“元逍的尸体吊在聚灵柱上一千年了，很久了。”
　　敖臻的手有些发抖。
　　忽略了身边这人起伏的心绪，曦华转身先离开：“走吧，”他说：“去塜泉山找北宿恒。”

　　土地大仙得知两人要去塜泉山，多番劝阻都无效，也只能不再多言，他自己是没办法离开这片地界，唯有愿曦华万事安好。

　　因着敖臻如今没了法力，和普通人完全一样，所以他们得好好计划路程。
　　但无论如何，都要先从河岸口乘船离开。

　　白天这里很宁静，任谁都看不出有妖物横行。
　　“我一直在想，”敖臻说：“我们走后，村子还会不会受到攻击。”
　　“也许会。”曦华很理智，他不喜欢用侥幸来掩饰事实：“毕竟瘴气已经形成，我在元家村的这两年，或许就有了种种迹象，只是当时我没法察觉。但我们走了之后，他们寻不到气味，也不会太过纠缠。力量微小的魔物不足为惧，再出现陈靖羽那般的才是麻烦。”
　　曦华说着自己的打算：“这一路走至魔族，正好看看其他地方是否也如此。封印没有那么快消失，现在，恐怕塜泉山附近才是真正的地狱。”
　　敖臻认同他的说法，听到对方提起陈靖羽，不由又想到了王员外：“陈靖羽一死，王小姐应该也平安到家了。”希望她能从幻觉中清醒，不再被表面容貌而迷惑。
　　曦华却笑：“魔物虽然除了，但心魔难除。她其实清醒的很。”
　　敖臻不解：“什么意思。”
　　“你觉得王小姐回到府里了对么？”曦华问敖臻。
　　敖臻的确是这么想的，就默认了。
　　曦华也不再多说，而是从袖中摸出一串玉坠，正是那个鸳鸯玉扣。这还是他那一晚在陈靖羽床头找到的，便带在身上也忘了还。
　　敖臻看着曦华。
　　曦华说道：“离开之前，该物归原主。”
　　陈靖羽被抛尸在荒野中，不知何处何地，也许尸骨都早腐烂为泥为饲。

　　曦华和敖臻就去了一趟陈府小院。
　　陈靖羽的家，也算最后的归处。
　　这里仍旧破败，只是白天大门不再紧锁。
　　他们去了中院的房间，摆设还是那么一目了然。帷幔因着房门大开的缘故，细细的飘荡着。
　　走了几步，敖臻依稀看到床上似乎有东西。
　　他顿时绷紧了神经，把曦华拦在身后。想将玄火长戟唤出来，试了两次才恍然回神自己已经没有法力了。
　　“你站在这里，我去看看。”敖臻说道。
　　“没关系，”曦华说，“一起去吧。”

　　小心的将床幔挑开一角，敖臻随时保持着警觉。然而当他看清床上的人时，却完全怔愣了。
　　王青蝶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她以一种绝对平和的神情，侧身蜷缩着，手中是那封支离破碎的信。
　　敖臻上前替她试了脉搏，已经彻底没了跳动。“……为什么？”他皱眉：“明明魔物已经死了，她自由了啊。”
　　“所谓自由……”曦华走到敖臻身边：“因人而异，各不相同。”
　　“王青蝶的自由，就是爱情。”曦华将鸳鸯玉扣轻轻放在那人手中：“她的眼睛不愿去看事实，但她的心又明明白白，所以她被禁锢住了，不知该遵从眼睛还是心。陈靖羽死后，她再也不得自由。”
　　敖臻忽然为她有些难过。

　　玉扣归还给了主人，曦华起身退至床边。他脸上无悲无喜，虽是肉身凡胎，但他有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九重天的主宰，三界之间都是骨血，他不为一片叶子的脱落而惆伤，也不为一条河的干涸而黯然，更不为生命的逝去而哀思。他包容着万物的生长，枯老。生离又或死别，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
　　他没有变，他还是九重天上坐看苍生的东元天尊。

　　良久，敖臻开口了，他问曦华：“你的自由，是怎样的？”
　　“……”曦华轻声重复道，“我的`自由……？”他终是止了声音，没有说下去。

　　从陈府小院离开之后，两人一时间都有点沉默。
　　河岸口，有停靠着的船只供旅者远行。
　　正要走过去时，身侧树上有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你们真的要离开啦？也带上我好不好？”话中含笑，再接着，娇小的身影已经翻转到了曦华和敖臻的面前。
　　桃花精笑吟吟的，一袭粉色衣衫衬的她俏丽可爱。
　　曦华没说话。
　　敖臻告诉她：“我们不是去玩，是去塜泉山。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哪儿不危险呐，元家村也危险呀。”桃花精晃了晃脑袋：“跟着你们还能更好的修炼。”
　　“怎么修炼？”曦华问她。
　　桃花精就窜到曦华身边，拍马屁：“天尊大人法力高强英明神武，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我闻闻都是好的。”
　　敖臻嫌她丢人，有点想把她扔开。
　　曦华就懒懒的用眼尾余光扫视了她小半圈：“我法力不高，毕竟你都能特别爽快的把我打晕。”
　　“……”桃花精脸红了，躲到敖臻身边，叽叽咕咕：“天尊好记仇。”
　　“我听到了。”曦华拂了一下袖子。
　　“我说我特别崇拜天尊大人！只想跟着您！”桃花精捧着脸装无辜，后又拿着右手指天：“我发誓绝对不惹麻烦，我就想去见识见识。”
　　曦华对敖臻说：“随你。”
　　敖臻知道曦华不讨厌桃花精跟着，却又不愿自己开口留。他实在觉着这人偶尔别扭的有趣。敖臻笑着对桃花精说：“走吧，以后别再打天尊了。”
　　桃花精脚下差点不稳。
　　曦华也连着咳嗽了几声。

　　船只离岸口有一点距离，曦华先上了船，他又转身去接敖臻。伸出右手打算牵着对方。
　　敖臻愣了一下，曾经曦华并不会做这种事。他有些惊讶，也没多说，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倒是桃花精在那偷笑，说道：“天尊大人，求牵手。”
　　曦华对她的打趣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听不太真切，却真的伸了手。只不过一点都不温柔，拉着人就丢到船上了。
　　桃花精很心碎：这什么区别对待啊。

　　他们要途经的这段路不算近，但有着桃花精陪伴，倒也不无聊。
　　到了目的地之后，天已经黑了。
　　三人打算先住一晚再继续赶路。
　　来到客栈，热情的掌柜招呼着他们，“三位客人，是要几间房？”
　　桃花精率先答道：“废话啦，三个人当然是三……”说到这突然停顿，她想着还是掌柜聪明诶，万一天尊和三殿下想住一起呢？
　　她转头去看那两人。
　　曦华挑了挑眉梢，对着桃花精似笑非笑的威胁道：“三间。”
　　桃花精一缩脖子，赶紧竖了三根手指对掌柜的摇晃：“三间，三间。”

　　到了楼上，曦华往里面走去的时候，经过桃花精身边，他对她调侃：“其实当妖精也挺好的吧。”
　　桃花精立刻哭丧脸：“别啊天尊大人……”
　　敖臻就摸摸她脑袋：“吓你的，快去休息吧。”
　　桃花精哼哼唧唧的回了房。

　　走廊上安静下来。
　　敖臻关上房门，一左一右分别是桃花精和曦华的房间。此刻那两边都毫无声息。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没了法力，所以听力下降的缘故。不止听力，他的五感都不如之前。普通人的身体便是这样。
　　但敖臻不是纠结于这些事的人。只要能救曦华，付出再多他都愿意去做。
　　沐浴了一会儿，洗去赶路时的风尘仆仆，他感觉到了阵阵睡意。
　　现在，他终于也有想要休息的时候了。
　　脱去外衫，在床上躺了片刻，困意渐浓。敖臻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敲门。
　　他想去开门，可无奈身体重的很，有一种未睡够的疲劳。
　　敲门声很快就戛然而止。
　　再之后，有人坐在了床边，带着很轻的呼吸。一只手慢慢摸上敖臻的脸。
　　敖臻半睁了眼睛去看那人，长睫微垂着。他叫着他的名字：“曦华……”
　　曦华浅笑着，问道：“是不是很累？”
　　敖臻摇摇头。
　　“没了龙元珠，肯定不习惯。”手指松松扣着敖臻下巴，温柔的晃了晃，曦华低下头，在那人唇间说道：“我们臻儿辛苦了。”
　　说罢，他吻上了敖臻，缱缱绻绻的停留着。用舌尖描摹过对方的薄唇，曦华柔软的舌又顶开了身下人的齿列，然后探入，和敖臻唇齿纠缠。
　　他将龙元珠的神力渡到敖臻口中。
　　温暖的感觉流过四肢百骸，敖臻只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似乎也没那么困了，如同已经睡了一个好觉。就像当初他为曦华做的那些点心一般，只为用龙元珠的力量让人的精神力更加充盈。
　　敖臻张开了眸子，他看向亲吻着自己的曦华，于是，伸过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颈，让两人贴靠的更加亲密。

　　等到差不多为止，他们才分开。
　　曦华想走，敖臻就拉着他的手，做了无声的挽留。
　　曦华温声道：“不行，因为你得好好休息。”他抽出自己的手，帮敖臻盖好被子，便离开了房间。

　　人走后，敖臻盯着空荡荡的屋顶，也不知在看什么。

　　******

　　夜晚之中，曦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
　　他来到人间界，即使可以不吃饭，却也不能不睡觉。
　　他盘膝而坐，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融合元神。
　　良久，却失败了。

　　【心魔难破，其余都是枉然。】
　　若心魔易解。曦华问：我又何必历劫？
　　【修炼万年又怎样，一念之差就可入魔。你还想再经历曾经的三界动荡吗？天地失序，黑白颠倒，伦常崩乱。只因你一念之差。】
　　我已不是九重天的主人，如今一介肉体凡胎，自当过好这一世。
　　【你历这劫，并非为了贪恋人间，而要学会舍情弃爱。】
　　舍弃它，便要先学会它。
　　【以身犯险，最是愚蠢，你无法舍弃，九重天则会将你舍弃。】
　　【你本是混沌天地间的第一滴水，心如明镜。亦清清楚楚，若想破解心魔，必将远离他，毁灭他。】
　　【用你这双手，斩杀他。】

　　曦华睁开了眼睛，目光在黑暗中异常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