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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钟峤(四) ...

  •   初三下学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是他们平淡无奇的初中生活里最后一点波澜。事情不大,三五日平息。事情也不小,影响了后来很多届学生。

      教育局有规定,义务教育阶段严禁以任何形式分尖子班和普通班。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以往是一班二班尖子班,他们初中就反其道而行,将位于中间的八班和九班列为尖子班,以防上头下来检查。钟峤在八班,辛扉在九班。事情就出在八班班主任赵春燕身上。

      赵春燕年过四十,是资深老教师,戴一副方框眼镜,爱穿清爽透气的短袖衬衫。周四下午的体育课因大雨取消,八班改上自习。赵春燕来检查纪律时,发现有个女生在偷偷看言情小说。她没收了小说,一看花里胡哨的封面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看那女生委屈害怕的眼睛上方还有一层厚厚的齐刘海,便有些不太舒服。
      赵春燕站在讲台上,一双探照灯似的眼睛从第一排扫到最后一排,仔仔细细一个也没放过,最后总结出一条规律:全班二十一个女生,八个露额头梳马尾的成绩一般,九个剪同款齐刘海的退步明显,一个黑长直披肩散发的是关系户,剩下三个短发女生成绩优秀。这说明什么?说明头发长短和成绩好坏负相关!
      当时她没说什么,大家都当这事儿过去了,不就是自习课偷看小说被抓包吗?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大不了挨顿骂。
      可是赵春燕没骂人。
      她当晚就去把齐肩中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占用周五早读课的时间告诉大家,马上要中考了,一切以学业为重,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打理头发上,她以身作则削发明志,希望全班女生都好好学学,又补了句:“要有思想觉悟。”
      此番言论惊呆了班上所有学生,并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初三年级。有几个女老师爱美却又不甘落后,趁着中午午休时间一同去剪了个时下流行的波波头,然后抓紧时间在放学前动员班上女生剪短发。

      同桌对钟峤说:“本来好看的女生就不多,都按赵老师那发型剪,不就更难看了吗?”
      前排的英语课代表捧着大字典转过来打他,说:“凭什么要管女生的头发啊?爱漂亮爱干净招谁惹谁了,都要像你们男生一样不洗澡臭烘烘的吗!”
      同桌挡住字典攻击,反驳道:“不洗澡可以节省时间呀!”
      “你会把省下来的时间放到学习上?”
      “当然……不会。”

      放学时,钟峤在车棚里等辛扉。辛扉过来开了车锁,却不走,只说:“等一下,我等个人。”
      五分钟后,有个陌生的女生拎了个袋子来找辛扉,说:“昨天刘颖借我的这本辅导书真的很有帮助,你看完就给你们班的赵佳楠吧,她也借了很久。”
      “好,谢谢你啊!”辛扉接过来想塞进书包,奈何包里东西太多装不下,就先放钟峤那。
      钟峤把袋子装进书包时瞥见那个封面,手下一顿。辛扉马上催他:“快点啊,要回家吃饭了。”他抬头看她,她拼命向他使眼色,并示意他注意不远处的年级主任。
      两人相安无事地推车出校门,齐声喊:“老师再见!”
      年级主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他们并排沿着小运河骑车回家,河边柳枝冒出了嫩芽,绿油油地垂向水面。初时同学较多,过了竹浦大桥就开始各散四方,车铃叮叮声混在了汽车鸣笛里。
      钟峤终于大笑起来:“你现在很厉害啊,为了看小说,都学会地下交易和讲黑话了。我还想着什么辅导书这么稀缺热门,不能自己买非得借着看呢。”
      “是你们班主任引发的血案好吗!”辛扉叫苦不迭,“你们班昨天被没收的那本书就是从九班借出去的,赵老师找了我们汪老师,汪老师下午让所有人把书包打开检查课外书。我们赶紧把小说装进不透明塑料袋里送到一班避难。”
      钟峤评价道:“动作真敏捷。”

      骑到十字路口,两人缓缓刹车。
      辛扉转头说:“你们班主任是不是疯了?□□都比她头发长。她自己疯就算了,为什么要拉着所有人共沉沦?我留了十几年的长发,为了三天的考试就要剪掉?太搞笑了。”
      钟峤耸耸肩,不置可否。
      “等着看吧,我才不剪。”红灯转绿,她踩下脚踏板,穿过了车来车往的街道。

      周六晚上时,同桌在□□上戳钟峤:“听说了吗?咱年级的女生要联合起来对抗赵老师,搞了个□□群商量大计呢!”
      钟峤想了想,问他:“谁提议的?”
      同桌发了个贱兮兮的表情,说:“你家楼下那位。”

      钟峤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生在夏天,辛扉生在冬天,因这半年的差距,尽管同岁,他仍觉得自己要比辛扉大,比她成熟。辛扉从来都像个凭自己心意行动的孩子,怕了就躲,难过就哭。小学低年级时,他们一起被送去周末兴趣班学跆拳道,辛扉没坚持几天就哭着回家了。在他的认知里,辛扉永远是要哄要让要保护的。然而不经意间,那纤弱的身躯里竟也酝酿出了反抗的血肉,以一股勇往直前的少年气去对战更为强大的师长。
      他突然感到惭愧,又有些佩服。两点一线的中学生活平淡如水,何不在毕业前放纵一回?
      他和同桌说:“拉个男生群吧,我们去给女生当拉拉队。”

      赵春燕怀疑这个周一气氛不太对,空气里流动着异常刺激的兴奋,似乎在暗处蛰伏着许多偷笑和打量。她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年级主任在楼梯上拦住了。年级主任说:“自己去班里看看吧。你折腾学生,学生又来折腾你,中考还要不要考了?尽搞些幺蛾子!”

      她满腹疑窦,隐隐心慌,匆匆走向八班去看他们的早读。
      只见一屋子四十多个学生,不论男女,个个顶着五颜六色的发套。平日里最听话的班长李静文戴了顶栗色假发,发尾搭在耳朵上有些痒,她便一只手握着书,另一只时不时地去撇开发丝。男生们更离谱,各戴一头艺术节狂欢用的荧光色塑料假发,有卷曲的,也有拉直的,在他们原本清爽的头上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学生们见她进来,齐齐向她望去,早读声停了几秒,又再次高高地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整齐洪亮,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宣战。她仿佛能看见无数的英文单词从这些学生的口中吐出,在扭曲的空间里漂浮着,旋转着,然后汇聚成海将她吞没。

      她气得嘴唇发抖,大吼一声:“李静文,跟我去办公室!”
      李静文放下英语课本,整了整发套,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投以鼓励的目光,低声说:“班长加油!”

      李静文跟在她身后,赵春燕忍着几欲昏厥的崩溃昂首走在过道里。八班过去是九班,九班过去是十班,下了楼还有七班六班五班,这栋初三年级的大楼里齐刷刷地顶风作案,她每走过一间教室,余光瞥见那些五彩斑斓的发套,都像凭空出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赵春燕执教几十年,从未有如此羞愤的时刻。

      直到早读课结束,李静文都没有回来,班上同学很担心。钟峤收齐数学作业,说:“等着,我去看看。”
      初三年级组的老师都在同一间大办公室里,他从后门进去找到最里面靠窗的隔间,交了数学作业。数学老师捂着保温杯喝茶,一见他的头发就忍不住笑,说:“这都什么玩意儿,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钟峤也是第一次戴这东西,照镜子时同样觉得好笑,怕爸妈有意见,特地到了校门口才戴上。现在士气正旺,不能露怯,他便说:“怎么能光让女生打前锋?这次让女生剪短发,下次就会让男生剃光头。我们缺乏思想觉悟,但是有危机意识。”
      数学老师悄悄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示意他看向班主任那边。

      赵春燕的位子在靠近前门的第一排,依稀可听见抽泣声。李静文站在旁边,神情窘迫,不知所措地给她递纸巾。
      许多老师围过去安慰,七嘴八舌地劝她想开点。
      “学生是青春期嘛,都叛逆,动头发就跟动命似的,逼得太紧不好。”
      “就当是冲刺前的娱乐了,让他们玩一天,明天正常就行。领导都发火了,嫌老师管太多。”
      “大家都委屈,不是针对你。”
      “刚给家长打电话,你知道家长说什么吗?他说,要是扎个马尾都浪费时间,干脆不吃不喝成仙算了!”

      忽然有人问了句:“哎,李静文,你一个短发的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李静文推了推眼镜,板起脸严肃道:“我不认为留长发会影响学习,爱美是天性,就跟爱干净爱整洁一样。我痛经时,她们会陪我去医务室。男生打比赛时,她们会去加油。现在她们需要声援,我义不容辞。”

      赵春燕渐渐止了哭声,李静文对她说:“赵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语文课,你教得很好,也很关心我们,我们都感谢你。但是学习压力已经很重了,请把对头发做主的权利留给我们自己吧。我们不烫不染,不做伤害身体的事,只是舍不得连这点自由都被剥夺而已。”
      赵春燕有些动容,哑着嗓子问:“这事是谁组织的?”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李静文很坚决,“我觉得同龄人能有这样的胆量很不容易,我佩服她。我们说好的,谁都不告密,你问谁都是这样。”
      “你这么笃定?”
      “对,我相信。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我也相信同学关系还是很纯粹的。”

      此后各班班主任都找学生谈话,胆小的一问就哭,胆大的嬉皮笑脸打哈哈,但确实没有一个人泄密。年级主任感慨道:“人才啊,既有组织能力还有威信,将来肯定有出息!”

      赵春燕在周一的班会课上布置了本周的周记,说:“这可能是你们最真情实感的一次周记,以前总说没什么好写的,这次总有可写的了吧?”
      有人举手问:“老师,你是要我们揭发举报吗?”
      “不是。”赵春燕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们可以不提人名,或者用ABCD代替。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究竟在想什么。我带了你们三年,自以为摸清了每个同学的性情,但今天才发现,相处三年依然陌生。我有我的观念和原则,如果你们觉得古板,那就说服我,至少让我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这是一次良性沟通。”

      那天回家的路上,钟峤问辛扉:“你怎么做到的?让那么多人全部保密。”
      辛扉吹了声不太成功的口哨,得意地说:“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我只是提议要搞事,你们班班长才是大佬啊!她列出了所有老师可能会问的问题,然后集合大家的力量一起想应对措辞。这事没有主谋,个个都是平等的参与者。”
      钟峤想到李静文在办公室里对答如流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感叹:“女生太可怕了。”
      “那你们男生那边呢?男生也没泄密哦。”
      钟峤扬眉笑道:“这你就别问了,手段比较残暴。”
      他这么一说,辛扉就来劲了,非要问:“怎么个残暴法?”
      “威胁、起哄、贿赂、交易……分了七八个群吧,各有各的手段,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这一年中考,他们初中喜报频传。不仅出了个全市状元李静文,还是除一中初中部外,最多考入一中高中部的中学。

      听说第二年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强调:“我们中学,不搞形式主义,没有深夜晚自习,没有必须剪短发的规定,只要求你们仪表干净讲卫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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