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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辛扉(四) ...

  •   大四开学后的第一周,系就业办开动员会,解读近五年系里的毕业去向,多以深造为主,直接工作的学生几乎都选择了转行或考公。会议结束前,老师提醒大家,面试时记得穿正装,千万别穿个短袖大裤衩就上去了。

      金九银十,但互联网行业八月就开始秋招了。钟峤假期在北京实习,如无意外,能拿下留用的名额。他计划先留京工作两年,等辛扉毕业,再一起回竹浦。
      辛扉不知道钟家父母有没有劝他读研,但辛妈妈听说后表示:“不会劝的,顶多问一句。家里出过事,对学历面子就看得淡了,左右他有本事,不怕摔倒在门槛上。”

      程序员面试是没有正装要求的,更何况钟峤那会儿还只是实习生面试。辛扉为了准备保研面试,拖着钟峤去拍证件照买衣服。她预订了一家学生间比较火的网红证件照摄像店,不仅包化妆和服装,还带PS。辛扉撺掇钟峤也拍一套,钟峤看着店门口易拉宝上的宣传对比图,敬谢不敏。
      后来,他瞧着辛扉拍完的证件照,放她脸旁边对比了好半天,真诚发问:“你觉得像吗?”
      辛扉说:“好看。”
      钟峤对这个答案很是嫌弃。
      于是辛扉强硬表态:“我只要好看,像不像是面试官要操心的事。”
      钟峤把照片还给她:“多此一举,你本来就很好看。”
      辛扉跳起来抱住他亲了一口:“真会说话!”

      校内保研和外校推免分别在开学后第二周和第三周内走完流程,预计国庆假期前可以尘埃落定。首先是直博生面试,即跳过硕士阶段,本科毕业直接读博,顺利的话只需读五年。辛扉宿舍只有一个同学选择直博,面试前一天在校内披萨店聚餐,名曰战前誓师。
      席间讨论到硕士和博士的区别,意在读博的同学说:“科研导向和工作导向吧,现在硕士毕业后继续深造的占比不多,以工作为主,转行的也不在少数,但博士毕业后留高校的比较多,工科专业似乎更集中。”
      另一人说:“我一想到要读五年就害怕,万一发不出文章还得延毕。”
      “穷才是真吓人。理工类读博跟着导师做项目,补助发得多,人文社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你可以出去实习。”
      “那也要导师肯放人才行。”
      “哎,辛扉,你男朋友要读博吗?”
      辛扉趁她们聊得正欢,偷偷吃完了三分之一的披萨,突然被拉下场,有些小尴尬:“不读,他要工作赚钱,不想被导师压榨。”

      于是又谈起了导师压榨学生的话题。
      一个说:“科研民工诚不我欺。有个同学在武汉读研,导师一个月发300补助,却逼着他们996工作制。”
      还没进入职场的人没听懂996的意思,那人便解释说:“早上九点进办公室,晚上九点才允许下班,一周工作六天,周六也要上班。”
      “太可怕了吧!”
      “你以为读研是享福啊?”
      “不能拒绝吗?导师还能像老板一样把你辞了?”
      “小姐姐,你毕业论文还得导师签字呢!”
      辛扉举起刀叉,插话道:“歪个楼,之前在律所实习时听HR聊过招聘要求,虽然没明写,但基本以硕士为主,除非是特别优秀的本科生才能进好的律所。但是,扪心自问啊,你们觉得读完两年出来就一定比本科生强吗?”
      另外三人纷纷摇头:“强者恒强,渣者恒渣。大佬即便是高中毕业,也能吊打我等渣渣……”
      辛扉继续说:“所以学历贬值迟早有一天会到来。现在一抓一大把的是本科生,以后一抓一大把的就是硕士生,大家都知道事情会往越来越畸形的方向发展,却又阻挡不了时代的进程,只能尽量把握当下的机会。我也觉得读研会很累,但以后工作肯定更累。说到底我们不是接受不了苦和累,是心态没有转变,其实本科毕业后,就没人再当我们是学生了,师兄师姐背地里叫导师不也是叫老板吗?就当成是一份工作好了,两三年拿证走人,好比跳槽。”
      “听起来好功利啊……”
      “毕竟我对科研没有神圣的向往。”辛扉瞄准餐盘里最后一块薯格,蘸上番茄酱,结束了这场令人苦恼的谈话。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直博生面试的结果当天晚上出来,没录取的可以继续参加第二天的硕士保研面试。辛扉在中厅背英文自我介绍时,顺利通过直博面的舍友进来送柚子,辛扉笑道:“还是剥好的,真体贴。”
      舍友问她:“准备得怎么样?我看另外两个已经开电脑追剧了,你专业排名靠前,应该更有把握吧。”
      辛扉掰了一瓣柚子,耸耸肩:“出结果前我不敢保证。”
      舍友好似欲言又止,辛扉不解,让她有事直说。
      舍友说:“前晚在披萨店,你……不是在针对我吧?”
      辛扉心里一惊,忙澄清:“当然不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哪句惹你不高兴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不是,没惹我不高兴。”舍友斟酌着说,“我只是觉得,那番话不符合你的风格……也不对,不能这么讲……辛扉,我记得你说过,以前你没人陪是不肯吃饭的。”
      辛扉笑道:“那时我胆小又黏人,现在长大了嘛。”

      舍友说:“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可自从你恋爱后,尤其是约会回来,就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孩,比大一大二时活泼多了。我就感觉啊,你应该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却总是逼自己在某些方面狠心冷硬,所以有时做事就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辛扉手里还剩最后一小块柚子,清新酸甜的气息萦绕鼻尖,她恍惚地笑了笑:“有吗?”

      舍友观察她的神情,不确定此举是否逾矩,但话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路收场的理。她便接着说:“我不认为你是功利的人,但你在读研工作的选择上却很精明,目的性非常明确。当然,你这三年稳扎稳打,成绩名列前茅,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精明的资本和底气。也许是我太理想主义了吧,我总以为选择法学是有一些情怀的。如果对专业毫无热爱,你不可能学得这么好。我见过不少人读研读到想退学,但你是第一个还没入学就抵触的人,可就算是抵触,你也要读,这不就很矛盾吗?”

      辛扉默然不语,好一会才勉强笑道:“惨了,刚背的自我介绍全忘光了。”
      舍友忐忑不安地想靠近她:“辛扉……”
      辛扉突然急急忙忙走向阳台:“时间不早了,我要收衣服洗澡,明天九点还有面试呢。”
      她近乎落荒而逃,掀帘进了浴室。潮热的气息扑面而至,她却像忽入寒风一阵战栗,扶着墙慢慢蹲下来。

      浴室里三个花洒,现在只有一位在洗。那女生洗完澡,绕过毛玻璃出来时吓了一跳,裹着浴巾弯腰碰了碰她:“同学,你没事吧?是不是中暑了?”
      辛扉摇头说:“没,有点贫血,一会儿就好了。”
      女生见她眼神清明,才半信半疑地离开。
      辛扉脱掉衣服,插上电卡,打开花洒,热水淋头而下。她在这雾气腾腾的浴室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胸闷,一种压抑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情绪。
      原来人最容易欺骗的是自己。

      她以为,钟屹的事已经过去了,那只是一个关系很好的邻居哥哥,不是她的心上人,也不是她的亲人,所以她很快就走了出来,这事早该和她没关系了不是吗?
      可舍友的声音却再次在脑海中回放:“你是第一个还没入学就抵触的人……”
      她抵触什么?
      她又没有遇到压榨,她又没有发论文的压力,她有什么可抵触的?

      辛扉每年都会去看校级本科生和研究生奖学金答辩,尤其是研究生场,三年来一场都没落下。舍友们只看本科生场,好奇她怎么两边跑。辛扉的回答是:“想看看优秀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但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不是这样。
      她每看一次答辩,第一个产生的念头永远是:看,读博也没那么糟糕,读研一点都不可怕。
      回首往事,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她分明正是因为害怕才会不断做心理建设。
      她怕什么呢?

      这天晚上,辛扉一直睡不着。她忘了在哪里听说,如果双手覆在胸上,会容易做梦。于是她想,梦就梦吧,她必须睡觉,不睡明天面试就废了。可是越强迫入睡,反而越清醒,清醒到她开始不断回想很久远的事情。

      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茨威格,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不是语文课上那篇《伟大的悲剧》,而是她升初中、钟屹考上大学的暑假。她去钟家找钟峤玩,钟峤下楼买冰棍了,钟屹在看书,看舒昌善译本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钟屹说,等她上初中了,会学这书里选取的一段课文。她便好奇地从第一页开始翻,看到序言部分有段话划了线。

      “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位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

      她那时当然读不懂这句话的力量,但是钟屹懂,所以钟屹告诉她:“就科研来讲,无论个人才华多么出众,在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历史节点到来之前,天才也只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没有任何优待。而穷尽几代人的冷板凳,耗尽多少英才的心血,才可能等来一个群星闪耀的时刻。”
      辛扉说:“可你那么厉害,你也只能等星星吗?”
      钟屹笑道:“不,我要去照亮星星。”

      她至今仍记得那样自信骄傲的钟屹,令她对未来还一无所知时,便将科研与星星连在了一起。谁小时候还没个当科学家的理想啊,为什么现在的她却能说得出“对科研没有神圣的向往”这种话呢?
      她对好学生的定义来源于钟屹,对优秀的定义也来源于钟屹,她相信钟峤也是。他们都是跟在钟屹后头长大的,钟屹就是他们的启明星。当这颗星坠落时,他们对于很多事情的认知也随之改变。
      她知道钟峤受了很大的影响,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但原来……只是她以为。

      天光微亮时,辛扉终于累极了,浅浅地睡了一觉,不到三小时又被闹钟叫醒。洗漱时她看见镜子里黯淡无光的眼睛,憔悴的面容使情绪更加低落。舍友看不下去,按着她化了个淡妆。她涂了口红不敢喝水,脸上有粉底也不敢揉,坐在休息室里候场时浑身不自在。

      辅导员推门进来,她忙将高跟浅口鞋换上:“到我了吗?”
      辅导员反锁门,示意她坐好,说:“临时有些变故,把你的顺序调到下午场了,大概四点才轮上。”
      辛扉哦了一声,反应有些迟钝。
      辅导员问她:“你是不是认识钟峤?”
      她不明所以地点头。
      “你现在能联系上他吗?”
      辛扉拿出手机拨钟峤的电话,无人接听,便猜测:“可能是开会吧,他在外面实习。”
      辅导员闻言立刻低头发信息,辛扉后知后觉地问:“出什么事了?”
      辅导员说:“今天凌晨,他在校内论坛上发布了一个对学校影响很不好的帖子,还联系媒体转发到了流量更大的社交平台,闹得很大。他们辅导员联系不上他,想找你问,被我拦下了,我说你要面试,不能影响你休息。但现在实在不能再拖了,通知了他家里人,他父母刚刚下飞机,正在来学校的路上。”

      辛扉倏地站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为什么要惊动他爸妈?学校不知道他们家出过事吗?钟峤入学他们都没有过来,这个地方他们永远不想再来的,毕竟钟屹当年——”她忽然停下,见辅导员神情一变,瞬间了悟:“钟屹……钟峤发的帖子和钟屹有关?钟屹不是自杀?!”
      辅导员脸色铁青地说:“钟屹确实是自杀,这是法医鉴定的,证据确凿。”
      “那就是自杀原因不对!”
      辛扉不顾还有辅导员在场,立刻搜索钟屹的新闻。校内论坛的原帖毫无疑问被删了,长微博新闻稿暂时还能看。

      帖子内容明显是由专业媒体人润色的手笔,将航院博导杜昌云多次侵犯女学生、论文数据造假、科研经费去向不明等问题一一列出,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末尾附上了十多位受害者的入学年份、学号和亲笔签名。全帖唯一提到钟屹的地方,是列举学术不端时注明资料来源:钟屹,xx级博士生,于201x年自杀。
      辛扉合上手机,捂住嘴强忍着眼泪。
      辅导员安慰她:“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学校是非常重视的。”
      辛扉红着眼说:“你们不能这样,已经把钟屹逼死了,不能再把钟峤逼死……他们没有做错事。”
      “没说他们错,这不是正在解决吗?他不该发完帖子就消失,总要来配合调查吧。”
      辛扉问他:“钟屹当年举报过吗?”
      辅导员没有回答。
      她又问:“钟屹配合调查了吗?”
      辅导员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辛扉将眼泪逼回去,弯腰脱掉高跟鞋,换上来时穿的帆布鞋,将东西收回书包放好,说:“不用调顺序了,这次面试我放弃。”说完径自往门口走。
      辅导员立刻拦住她,语气严厉:“你冷静一点,别拿学业开玩笑。这事跟你没关系,闹再大也是航院的事,要处理学生也该计算机系处理,怎么算都轮不到你,要你逞什么强!”
      “一个是我男朋友,一个是本该成为我哥的人,怎么没关系!”辛扉气得发抖,冷笑一声,”处理学生?您今年博三了吧?学了七年法,竟然说得出这四个字吗?如果这就是A大的教育水平,那我宁可不学。”
      辅导员脸色很难看,有些话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身在这个位置,既是学生,又是管学生的人,一边有着本能的同情,一边又必须站在学校角度考虑大局,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他希望辛扉可以听话,让他省点心,不料却踢到了一块铁板。
      辛扉说:“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她不能进传统观念里太神圣的职业,因为受不了神圣的领域被玷污。以前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终于懂了。”
      她旋开门把手,路过隔壁正在进行面试的会议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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