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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钟峤(一) ...

  •   钟峤站在405的门前,很久才拿起钥匙。他不太想回家。
      钟屹去世后,家里的氛围就变了。好几次他进家门时,要面对满地狼藉和父母无止境的争吵。爸爸指责妈妈给了孩子太多的压力,妈妈埋怨他什么都不管只会马后炮。而他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不知道其他丧子家庭是不是也这样,持续不断地自责与指控,疯狂搜索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找到一点线索就加足火力向责任归属方开炮。吵完了,吵累了,夫妻俩又沉默地在不同的角落拭泪。

      有一次,妈妈扔了烟灰缸,砸到爸爸的额头。
      钟峤帮他擦红药水,问他有没有想过离婚。他不是试探,纯粹是觉得这样的家庭没意思。如果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不离呢?分开各自疗伤不比在一起互相折磨好吗?
      爸爸说:“那你就没家了。”
      “那我现在算有家吗?”钟峤问道。
      家不只是房子,更不是伤痕累累争吵不休的亲人。
      爸爸态度坚决:“当然不能离,你妈会撑不下去。她骂我,心里才能好受,有个人让她骂,陪她骂,她才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妈妈今年五十三,已经办了退休。她每天除了买菜倒垃圾几乎不出门,常常在钟屹的卧室里一坐一整天。钟峤劝过她,让她多出去走走,可以联系朋友报团旅游。
      她说:“不行,我害怕。”
      “怕什么,现在手机都有地图app,不会走丢的。”
      “我怕我看见高楼大厦,会忍不住随钟屹一起去了。”
      钟峤听得心惊胆战。他蹲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臂膀让她看向自己,一遍遍告诉她:“妈,你看看我,我也是你的儿子,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也需要你。”
      她却说:“那你哥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不管?”
      钟峤没办法回答她。

      他高中时听说年轻人自杀的新闻,惋惜的同时,会觉得那人很不负责任,家里父母辛辛苦苦把人养大,还没享福就要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日子。他总以为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很多帮助你活下去的人,例如至亲、好友、医生、师长。
      直到进了大学,又历经钟屹之死,这两年目睹学校里或明或暗的自杀、退学、休学事件,才明白有些人选择结束生命,是因为活着比死了更累。活着需要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幸运,而不幸的人已经没有这些福气了。对他们而言,只需要短暂痛苦的死亡反倒是一场酣甜的美梦,他们渴望在梦中永不复醒。

      他劝自己,钟屹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肯定有过不去的坎,他不能怪他。
      他也对自己说,日子是向前走的,人不会永远都在谷底,伤痕总有愈合的一天。
      但是想归想,人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消极的生活方式。放假时,钟峤越来越不想回家,不想回来面对永远失去一个人的房间。在学校时,他给自己排满课,做社工,做家教,让自己忙起来,忙得没空去胡思乱想。
      他甚至不敢去谈恋爱,不敢过得高兴。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死了,一个活着,死掉的死得不明不白,活着的不可能没有负罪感。他和父母一样心里有创伤,他也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察觉钟屹的变化。除夕夜的抽烟,时常低落的情绪,一桩桩一件件,其实也有很多迹象。

      接到爸爸电话的那晚,他刚结束家教课,从地铁站出来回学校。爸爸说,辛扉外婆去世了,辛家爸妈都回福州奔丧。他让钟峤好好照顾辛扉。
      “她没经历过这种事,你多陪陪她。”
      钟峤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想到记忆里永不磨灭的夏天,那分明是一个浪漫与悲痛并重的季节。他怎么就只顾着看后者呢?
      他看到眼睛哭肿的辛扉,看她摔倒了站起来冲他发脾气。他心想,以前辛扉肯定是要哭的。

      那天晚上他和辛扉分开后,独自去了航院系馆。
      系馆前停满了自行车,不断有学生进进出出。十一点后,楼上的灯一盏盏熄灭,保安也关了玻璃门。而这栋持续吐出学生的庞然大物竟然仍保持运转。十一点半,有人刷卡从侧门出来。十二点,还有人买了煎饼刷卡进去。这些人不像本科生一样青涩,也不像教职员工那样有家庭要顾。硕士,博士,统称研究生,在读研期间都主动或被动地牺牲了本不富裕的休息时间。
      有人说科研是坐冷板凳,需要耐心。钟峤觉得不是,科研是压榨人的,会挤干一个人的自信、青春、活力,需要极强的抗压能力。站上领奖台的功成名就者,没有一个不是饱经风霜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栋大楼能把哥哥还给他,他不需要成功的哥哥,他只需要活生生的人。
      可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忍着胸腔里紧绷的难受,骑车回宿舍。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怕走上钟屹的老路。他要活着,高高兴兴地活着。
      辛扉受不了外婆的离世,钟家也受不了另一个儿子出事。本该是两个儿子一起担的责任,现在他要把钟屹那份也揽过来。他计划毕业回竹浦,找一份工作,就近照顾父母。但他也想过从家里搬出来,他需要自己的生活,不能年纪轻轻就被可怕的氛围逼疯。

      他将这两年酸甜苦辣一一回味,长舒一口气,打开了家门。

      门卫口中的年轻女人自称许珺,是钟屹本科和博士期间的同学。钟峤回来时,爸爸坐客厅里抽烟,妈妈在钟屹的房间里哭,许珺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钟峤和爸爸打了招呼,又和妈妈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应了一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去了洗手间。
      航院女生少得可怜,许珺长相清秀,身形娇小,看起来不像学这行的。她耸耸肩说:“所以我退学了。”
      “退学?”钟峤惊讶,“你不读博了?”
      许珺说:“是啊,早就退学了。身体不好,一直在看病,最近才知道钟屹的事,特地打听了地址过来探望他的家人。他帮过我,我很感激他。”
      客厅里传来父母的低语声,钟峤怕他们又吵起来,出去看了看。爸爸扶着妈妈说:“你妈累了,你带许小姐去外面吃晚饭。她还拎了礼物来,不要怠慢人家。”
      “那你们吃什么?”
      “随便煮点粥就行。”
      父母相依为命惯了,饮食上不比以前精细。

      钟峤问许珺有没有想吃的,许珺却问他钟屹喜欢吃什么。钟峤便带她去了一家面馆。
      以前父母上班不在家时,钟屹总带他来吃面,有时还捎带辛扉。他要了两份红汤排骨面,跟许珺说:“有点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许珺微微出神:“他第一次请我吃饭时,也这么说过。”
      钟峤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许珺兴许察觉到了他的尴尬,立刻解释说:“不是,他和我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有女朋友的。”
      “阮思薇?”
      “你知道?”许珺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也对,他们感情很好,不可能不告诉家里。”
      她话里话外俱是失落,钟峤不方便直接问,但能猜出她对钟屹有不同一般的感情,恐怕不只是感激那么简单。

      很快,两份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
      钟峤边吃边想,怎么样才不算怠慢,人大老远跑这一趟,总不能光请她吃面吧,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许珺双眼含泪,竟是在哭。
      钟峤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哭。眼泪不住地在脸上流淌,嘴唇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甚至脸颊上的肌肉也僵住了。一般人哭时会有鼻音,会抽泣,可是许珺哭得太安静了,像是憋了太久,习惯了这种不让任何人听见的哭法。
      钟峤把抽纸盒推到她面前,许珺擦干眼泪,一声不响地吃面。她是真的只吃面,排骨一点没碰。钟峤问她是不是不好吃,她说已经很久不吃肉了。
      钟峤想了想,又去点了个水果拼盘。

      许珺说:“对不起。”
      钟峤安慰她:“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我也认识一些朋友是素食主义者。”
      “不,我应该说对不起。”许珺坚持,“是我欠钟屹的。”
      钟峤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钟屹的人品,便说:“你不用太在意,我哥心善,有能力就帮,不求别的。”
      许珺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是我求他帮我的,如果不是因为我,阮思薇不会和他分手,他也不会被杜昌云记恨,他更不会……”
      “杜昌云?”钟峤心中警铃大作,他记得这个名字,“是带你们的小导师?”

      钟屹的博导是院士,年纪较大又身兼数职,无暇亲自带学生,因此直接管理他的是小导师。出事后,钟峤随父母去A大调查,杜昌云是关键证人,证明钟屹科研毫无进展,感情不顺,心理压力很大。
      他还记得当时杜昌云连连叹气:“有什么难处大家可以一起解决,我是他的老师,我会不帮他吗?唉,他想不开啊……”

      可是现在,许珺却攥紧了筷子,咬牙切齿地控诉:“杜昌云就是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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