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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钟峤(三) ...

  •   小儿易折,怕养不活,竹浦人便将孩子过寄到庵里,让无常晓得:这孩子是菩萨养的,勾不得。
      庵是西熙庵,钟峤幼时总记成西西庵,还要追问有没有东东庵北北庵,被爸妈训斥童言无忌。庵里早先年兼做老年活动室,将塑像挪一边,搭台子唱戏,有身披铠甲的将军,也有浓妆艳抹的花旦。如今,庵前辽阔的水稻田改成了农家乐庄园,活动室移到便民服务中心,西熙庵得以重新修葺。
      门前一炉鼎,东西两青松。
      来客从烧香婆那取一把香,先在庵外朝四个方位各拜三拜,然后进门,先拜观音,后拜韦陀。乡下厨房砌了灶台,需拜灶神爷。间壁偏殿里还有弥勒、财神、四大天王……不过都是小塑像了,方位次序也不太讲究。
      妈妈陪他们拜完佛像,添了几个红包作香油钱,约好来年孩子们农历生日前要来请心经。
      烧香婆应道:“要的要的,都是规矩。”
      车尾灯在乡间水泥路上徐徐远去,辛扉两手插在口袋里,嘟哝了句:“好像留守儿童哦。”

      之后又来了几波烧香的人,留在庵里过夜的还有五个九岁小孩,没妈妈陪的羡慕有妈妈的,有妈妈的又吵着要爸爸。钟峤去灶房里烧水,辛扉切了几片水磨年糕央求他放在火钳上烤。
      来庵里帮忙的阿婶说:“蛇皮袋里有黄心山芋,多挑几个小的烤。”
      辛扉问她:“不能挑大的吗?我可爱吃烤山芋了!”
      阿婶笑着说:“小的好熟,吃着香。”
      冬天在灶房里烧火是一份美差,尤其在没有空调和暖气的平房里。坐在两张小板凳上围在灶膛前,火焰在焦黑的柴火上伸缩吐舌,四周炙热的草木灰里藏好了精心挑选的山芋。约莫半个小时,诱人的味道便争先恐后往鼻子里钻。
      最先熟的是年糕,因架在火钳上的缘故,正反两面各两道焦黑的印迹,边缘微黄,嚼起来带有枯焦味的香脆,再往里才是软软糯糯的本味。吃时若不拿东西垫着,便会烫得两手扑腾,只能捏着一个小角,边吹气边急急地吃,直吃得五指全黑。

      钟峤让她多吃点,说:“以后就吃不到了。”
      “为什么呀?”辛扉不明白。
      “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如果走得太远,哪还有水磨年糕吃?”
      “超市里没有卖的吗?”
      “不一样。”钟峤摇头,“竹浦的味道和外面的肯定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钟屹曾说,家乡和味道是紧紧相连的。川湘吃辣,广东煲汤,东北爱吃猪肉粉条。走在夏日吉林的街上,沿路俱是烧烤摊子,黑烟滚滚,啤酒瓶撞得哐当响。入夜的闽粤,凌晨依旧灯火通明,打牌的,喝酒的,理发店里搓麻将的……但是竹浦的夜生活却鲜少这般热闹,连末班公交也只到晚上九点。
      那么接下来的四年,倘若去了远方,要到哪里寻找熟悉的味道呢?
      辛扉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我做给你吃,超市买不到就网购。”
      钟峤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没当回事:“你可算了吧,泡面都懒得煮,还指望你做饭?你有炸厨房的天赋,还是离远一点好。”
      “爱信不信。”辛扉催着他把烤熟的山芋夹出来,用旧报纸兜着,去前面分给贪吃的小孩。

      晚上睡在偏殿里。
      烧香婆领着大家倒水洗脸。庵里没有床,靠墙的避风口铺上干稻草,又垫了棉絮褥子和厚棉被,足够暖和柔软。关上殿门,留高处一扇小窗通风,各人盖一条鸭绒被,早早地安稳睡下。
      到了午夜十二点,先是远方传来稀疏的鞭炮声,很快,耳边也响起了如雷般炮仗炸裂的声响。浅眠的烧香婆最早起来,将他们挨个唤醒,要烧新年的第一炷香。小孩最受累,揉着眼睛,脚下路都看不清,跟着妈妈拜了一个又一个菩萨佛像,有个小胖墩差点抱着蒲团睡过去。
      辛扉全程扶着钟峤胳膊,到外面被冷风一吹,冻了个激灵。

      烧香婆倒了几碗红糖水,催着他们喝了才能继续睡。
      辛扉问她:“阿婆,为什么白糖不行呢?”
      “红糖吉利啊。”
      “可是为什么呢?”
      钟峤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喝完赶紧睡。”
      辛扉睡在最里面,半张脸盖在被子里,乌黑的眼睛在红烛焰火的映衬下闪烁着微亮的光。钟峤作势要去捂她的眼睛,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将半侧着身的人拉了下来。
      “干什么?”钟峤问道。
      “不干什么,好玩。”辛扉笑笑,“睡饱了,睡不着了。”
      “等会就要困的。”
      “可是现在不困。”
      “那就闭着眼睛。”钟峤帮她掖好被角,轻轻地拍了拍,“睡吧。”
      辛扉没再说话,只翻过身,侧对着他缓缓睡去。

      年初一早上,钟峤醒得比较早,洗漱完就去帮忙烧水煮汤圆。烧香婆似乎总有许多事要忙,但嘴里也不得闲,唠唠叨叨地说:“都搬走了,村里小孩也不多了。你是不是也要出去念书啦?”
      “是啊。”钟峤把小汤碗一个个排开,依次倒了些红糖。
      烧香婆笑道:“念书好啊,大学生有出息,你家老大是不是毕业啦?”
      “没呢,他还要读博。”
      “哟,博士啊!”烧香婆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显出诧异又迷茫的神色来,“那是要当官的吧?新闻里不是说什么大学生村官吗?”
      钟峤解释说:“不是,他是研究飞机的。”
      “飞机啊……”烧香婆的声音顿时小了,变得沉闷,“打仗的时候,我也见过天上的飞机,又低又大,有时扔饼干罐头,有时就……”
      钟峤想起来,烧香婆常年住在庵里,是早就没了家人的。他掀开锅盖,朗声说:“阿婆,水开了,先下汤圆吗?”
      烧香婆忙走过来,嫌他笨:“当然是先冲红糖水!小孩子不会做事。”
      “是是是,所以要跟阿婆学。”钟峤观察她的神情,确定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

      新年很快过去了。钟屹回校的前一晚,在书房里和父母谈了很久,再出来时三人都闷闷不乐。
      钟峤去陪他收拾行李,说:“哥,明早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钟屹摊平箱子,瞥了他一眼:“怎么,觉得我不认识路?”
      “爸妈要上班,你一个人走不觉得孤单吗?”钟峤认真地问。
      他今年愈发觉得哥哥很孤独。新年里走亲戚,常常是他带着小孩放鞭炮打弹珠,哥哥一个人坐在圈椅里看手机。有几次,他见钟屹特意避开人接电话,讲完却不见开心。
      钟峤既担心又怕他嫌烦,旁敲侧击地问:“这么早走,是要回学校陪女朋友吗?”
      “没有。”钟屹平静地说,“她不用我操心。”
      钟峤很是无语,干脆直接问:“你是不是被甩了?”
      “谁被甩了?”钟屹惊讶,“我吗?怎么可能!”
      讲得这样理直气壮……钟峤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哥被甩天经地义。

      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钟爸爸开车送钟峤去省会城市参加自主招生考试。考点安排在某所女子中学,女卫生间供应充足,男卫生间排成长龙。同行的朋友说:“这就叫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广大男士排队了。”
      对参加数理竞赛的学生来说,理科类自招考题比较常规,不算太刁钻。文科类就有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架势了。有道文言文翻译题,开篇一句天干地支纪年,钟峤在草稿纸上倒推了很久才算出公元纪年是哪一年,之后偏僻的用词就更看不懂了,光断句就折磨人。
      一出考场,他就给辛扉发短信:“学文的壮士啊,你辛苦了!”
      辛扉回了他三个问号。

      查成绩那天,辛扉比他还紧张。那是周日下午,父母在切水果,辛扉陪着他等页面刷新,分数出来后仍不敢高兴,立马切换到公告区看分数线,这才彻底安心了。
      钟峤放下鼠标,听见辛扉跑去厨房里报告好消息:“叔叔阿姨,他考上了!他真的考上了!”
      然后她又跑回来,一脸得意地说:“你看,我就说你很厉害吧,你要感谢我,把好运分给你了!”
      “嗯,是要谢谢你。”钟峤笑了。

      校湖里最后一块薄冰融化时,钟峤从办公室拿到了自招面试结果,贾学栋拍着他的肩膀,重重地吐出四个字:“天道酬勤。”
      校园官网及时发布了本年度获得自招加分的学生名单。李静文和一干保送人员在当天下午的活动课时赶回了学校,带了一份大蛋糕,拼起课桌庆祝好消息。
      辛扉来蹭蛋糕吃,李静文倒了果汁敬她:“辛扉,咱不怕!一班出去的,不怕什么牛鬼蛇神,咱自己考,有没有信心!”
      “有!”辛扉大声应道,豪气地一口饮尽。

      最后的冲刺阶段,后来回想起来,总是有些模糊。没有新鲜课程带来的刺激,日复一日地背书默写,做明知套路为何的练习题。老师逐渐从把解题思路讲明白转向了得分技巧的传授,例如物理题不会做也要把公式写对,数学最后一道填空题超过五分钟算不出来就直接放弃,英语阅读理解切忌多想……乏善可陈,算不上苦,也算不上轻松,非常普通。

      印象最深刻的是五月份某个自习课,贾学栋穿了身运动服拎着水壶来到了教室,敲敲讲台说:“给你们一个小时回宿舍换衣服,五点整在校门口集合,高三全年级去爬山。”
      所有人都震惊了:“爬山?现在?!”
      “是啊。”贾学栋说,“就学校后面那个小丘陵,怎么,看不起啊?它名字里也有山的。”
      谁也不跟他纠结丘陵算不算山的问题了,一窝蜂叽叽喳喳地跑回宿舍换运动鞋,讨论这是不是学校的临终关怀。
      到了校门口,才发现不仅李静文等人在,班长把班旗都带上了。大家望着那面不知从储藏室哪个角落里翻出的红色旗帜,心生佩服。
      班长腼腆地说:“我想,爬到山顶时总要插面旗的。”
      于是那天登顶留念的照片里,全班身后插在岩石缝隙里的班旗迎风飘扬。贾学栋将照片洗出来,在发下去的每张背面都写上了一句话:“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那正是他给一班上的第一堂语文课,《沁园春·长沙》。

      从6月7号到9号,每天去考场前,贾学栋都握着全班的准考证在门口站着,走一个发一张。考完走出考场,也是他站在不远处,挨个将准考证收回来,见一个说一句:“结束了就不要想,好好准备下一门。”
      他天生体质怕热,看学生军训还要摇扇子,可是那三个闷热的高温天,他身边只有手机和装准考证的文件夹,没有水壶,也没有扇子。

      钟峤考完最后一门化学时,积压了三日的黑云终于落下了雨。他用透明垫板挡着头,赶回教室拿书包,看见贾学栋站在讲台上,身形寂寥。
      他站定脚步,喊了声:“贾老师。”
      贾学栋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啊,今天不用交准考证了,可以直接回去。”
      “老师你在等人吗?”钟峤问道。
      “没有。”贾学栋走下讲台,挥挥手说,“下课了,放学了!”
      他快步走在过道上,伸手探了探雨水,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担子。
      眼看他就要走过转角下楼了,钟峤高声说:“老师再见!”
      贾学栋回过头来,缓缓地笑道:“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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