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Chapter 09 ...

  •   黄昏的日光依旧强盛,与行道树的阴影交替掠过车顶。

      舒和对这辆车熟悉无比,这是季川洋十八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他对车没有太大追求,只当作代步工具。她自告奋勇地担任起装修工,选定了车内所有配饰。

      后视镜缀着她十三岁时手编的平安扣,车用香水旁粘着她抽完后立马失去兴趣的盲盒,抽屉里装着她一枚一枚贝壳粘起来的纸巾盒,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什,如今纸巾盒边缘的胶都已泛黄,他却用了五年不曾换。

      一簇又一簇的斑驳抚过季川洋的脸庞,温暖的色调并没有让他的脸色变得更柔和。闭合的车窗隔绝了外界大部分杂音,周遭的低气压几乎肉眼可见,他抿着唇一语不发,在酷暑未消的夏末将自己冻成一尊冰雕。

      车里什么音乐都没放。舒和正襟危坐,没胆子询问车往哪开,亦或是本该在大洋彼岸上课的季川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交换身份的事情全部露馅了?

      舒和转念一想,否定了这个猜测。不然此刻绑她回家的就不该是季川洋,而会是苏女士本尊。

      交换身份的那日,妹妹受了风寒,病了好几天。苏女士非但破天荒地取消了慈善晚宴,还陪了她很久。季川洋或许就是在妹妹病愈后聊天时发现的端倪。可他也做得太狠了,怎么能这么对她的妹妹呢。

      想到这里,舒和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她偷偷地打量驾驶座的男人,在心里组织辩解的措辞。

      季川洋目不斜视地开车。他的状态称不上很好,神色疲乏,眼睑下方浮现一圈淡淡的乌青。

      “什么时候回来的?”舒和目光飘摇,忍不住问。

      “今早刚下的飞机。”

      季川洋语气平平,不辨喜怒。但舒和清楚,他的大学所在的城市每天只有一趟飞国内的航班,如不延迟,一般会在十一点整降落星城国际机场。而星城与源城之间至少有三小时的车程。从飞机降落到独自驱车在日落前抵达源城,可供季川洋休整的时间少得可怜。

      舒和瘪着嘴,泛起丁点愧疚,准备的一肚子俏皮话又咽了下去,“不然你回酒店休息吧。”

      “先带你去吃饭。”

      “哦。”

      装满画具的帆布包搁在舒和大腿上,几支过长的画笔与调色盘的棱角将包撑出尖端,硌得她生疼。她不想未干的水粉颜料弄脏季川洋的车,便一直抱着没撒手。

      等待红灯的间隙,季川洋忽然解开安全带,提起她的大布袋,转身放到后座。他凉飕飕地瞥她一眼,“当灰姑娘很好玩?”

      舒和挤出笑脸,语气轻快,“比起十二点就消失的魔法,当然是踢掉水晶鞋,逃出城堡去闯荡世界更酷啊。”

      静谧的空气中只有安全带入扣的脆响。季川洋沉默片刻,问:“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嘴角笑容消弭,舒和意识到自己没法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插科打诨,撑着收束运动服袖口的皮筋,扭头望着季川洋。而他专心开车,没有回视,从容得好似根本不着急得知她的答案。

      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会站在她这边的同盟,是可以让她的计划更完善的人。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舒和下意识摸向耳垂,然而那处空空如也,唯有常年佩戴耳坠留下的浅坑。她把首饰盒中所有的耳饰都留给了妹妹。如今想来,她心里大概负了许多气。

      季川洋是她的谁呢?唯一的朋友,邻家的兄长,替她收拾残局的善后者,却唯独不是恋人。在他眼里,她只是跟在他身后的一根可有可无的尾巴,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出于习惯性的照顾,与爱有别。

      她气季川洋总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无差别地容忍她的真心与任性。就连临别时她刻意的亲吻,他也只当是她醉酒玩闹,不甚在意。

      她不想要被当作孩子看待的目光,也无需无限度的纵容与退让。

      潦草解决午餐的弊端显现,舒和胃里反酸,胀气直冲喉咙口。她咬着唇,面对男人的云淡风轻,胸腔蓦地涌起忿忿与不甘。她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来?”

      季川洋握着方向盘,摆出一贯的好心大哥哥做派,“趁你妈妈还没发现,把你抓回去。”

      后视镜垂挂下来的平安扣随着车辆右拐而晃动,舒和理顺打结的流苏,并不领情:“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季川洋一顿,补充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反抗的方式有很多种,棠棠,你没必要选择损耗最大的一种。”

      “在你眼里,这是最烂的反抗方式吗?”舒和笑起来,眼中与话里带着讥诮,“季川洋,我总期待着,至少你能够理解我,但你跟苏女士他们终归是一样的人。”

      “棠棠,”季川洋靠边停车,拉起手刹,终于望进她的眼睛,“我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

      舒和根本不听。笑容像一记讽刺,更为深刻地镶嵌进她的脸颊。

      “那个家里,苏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想带走。确切来说,那些东西甚至不属于苏棠,它们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已经死去的苏乔。

      “季川洋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记性很好,我明白苏女士带我回家只是偶然。在失去苏乔之后,她根本没打算再要别的小孩。这些年来,无论苏女士赚了多少钱,都不肯换掉现在的老房子。因为那座房子里有一个上锁的房间,里面的装修、陈设原封不动,赵阿姨每周必须去打扫。

      “小时候苏女士要我学钢琴,因为苏乔喜欢。但我每一次想要在她面前弹奏新学的练习曲时,她总听到一半就躲进书房。那架钢琴的年龄比我还大,苏女士每年都会支付高昂的费用请人调音。她宁愿买一台新的立式放进我房间,也不肯挪动旧琴的位置。

      “而那台旧钢琴上的小钢琴摆件,是苏乔抓周抓到的,你知道我有多想砸掉它么?我想学的是油画,不是钢琴。季川洋,那个家已经有足够多苏乔的影子,还差我一个吗?”

      长久的沉默中,季川洋伸手摸了摸舒和的发顶。她转过头,温暖熨帖的手掌经过侧脸,拨开一缕被她衔进嘴里的头发,替她挽到耳后。

      在触及她空空的耳垂时,那只手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收回。

      “好,我们先不回去,”季川洋不愿她自揭伤疤,因此转移了话题,“我托人买了你经常吃的那家泡芙,放在酒店冰箱,吃完饭拿给你。”

      然而舒和并不配合。

      “季川洋,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她笔直地盯着他,斩钉截铁,咄咄逼人,“这不是一个暂时性选项,我不会回去了。苏棠是以苏乔为模板被培养起来的,我做不了她,我要成为不一样的人。”

      “棠棠,还有一年时间。高中毕业以后,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会帮你。”

      “自由?你是指参加艺考之后,被塞进一个徒有虚名的音乐学院混过四年,然后随便找个门当户对的家伙结婚,最后心安理得地在别墅里做一只花瓶吗?”

      季川洋冷静地陈述可行的方法,“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按照你的意愿选择结婚对象。”

      思绪空白了一刹那,烟花在脑海中炸开,炽亮的火星沿着神经到处乱窜。什么?帮她选择结婚对象?这就是他的回答?她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恢复理智。

      “婚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起码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闭上眼再睁开,舒和倔强地望着他,音调降得很低,仿佛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揭开他们许久不去触碰的一层纸,“更何况季川洋,你是我的谁?”

      道路的尽头,夕阳完全沉没于地平线。暮色四合,路灯依次亮起。明明是难得一见的奇妙瞬间,却给人一种光芒正在渐渐离人远去的荒谬与空虚。

      季川洋眸底沉晦,抿唇缄默不语。

      这不该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刚说了我的记性很好吧,季川洋。我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模样。”

      五岁那年,她被苏雅收养。一夕之间,她从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变作城堡里众星捧月的公主。一个接连一个的陌生人围绕着她,为她套上精致的蓬蓬裙,戴上亮闪闪的头饰,将她打扮成一位连她自己都快要不认识的人。但内里,她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

      当苏女士初次带她来到一群孩子面前时,她被要求自我介绍,可她说话仍带着源城的小县城口音,怎么也学不会那些淑女的礼仪。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就遭到了嗤笑。她能感觉到苏雅逐渐加重的冷肃以及孩子们如出一辙的玩味笑容。

      苏女士不置一词,她知道苏女士奉行的准则是凡事都依靠自己解决。而所有孩子都在等着看苏棠的笑话。

      忐忑之间,她留意到在远离孩子堆的角落站着一个正在看书的孩子,他比在场所有孩子都要年长一些,更高也更沉默。他巧妙地躲在厅堂的棱柱后,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

      冷淡,疏离,傲慢——这是她对季川洋的第一印象。

      高傲与排外是那群富家子弟的通病,季川洋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小时候那场意外,他们至多能成为点头之交。

      “你问我为什么瞒着你逃跑,这就是答案。我不是你必须背负的责任,你值得拥有更好的自由,而我也厌倦了事事有你兜底的安稳生活,”舒和解开安全带,越过季川洋的身体去开车门总控锁,“饭我不吃了,你自己回酒店补觉吧,再见。”

      “棠棠,”季川洋看上去并没有被她的一番话刺痛,沉静如常地握住她的手腕,“你还真是绝情。”

      舒和挣了一下,罕见地撞上季川洋比她更固执的一面,没能离开。

      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抚过下唇不明显的痂,他缓缓说:“你问我为什么来,我刚说的那些也不是真正的答案。”

      恍然间,舒和听见自己心中的某根弦发出“铮”的一声响,涟漪回荡,拨乱一片心曲。她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平复呼吸。

      季川洋说:“我知道……那不是你。”

      西下的斜阳格外刺眼,舒和盯着低垂云朵上的光斑,久久未能眨眼,视野中渐渐被模糊的白光填充。

      她知道季川洋有很多种能够认出她的方法,然而耳边恍然间响起妹妹与她分别时说过的话:“我相信真正的王子一定能够认出他心爱的姑娘,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成为了谁。”

      如此幼稚天真的解读,她打从心底感到荒谬,可又不禁将这句话反复咀嚼,品了再品。她默不作声地放松了攥紧的拳,季川洋捉住她手腕的力道也随即离开。

      他放轻声音,“你不是苏乔也不是舒和,没有人能取代你,棠棠。”

      她讨厌这种哄骗小孩的语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季川洋最擅长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她哄好。

      “另外,我记得你还夺走了一样东西,”季川洋点点自己的唇,语气中带有很淡的笑意,“打算怎么还?”

      他早知道那晚她是装醉,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能坦然地与她提起?讨厌的大人,游刃有余的大人——明明洞若观火,却可以在当时装作一无所知,又狡猾地偏要在此刻点破。

      舒和哑然,耳根开始发烫。心底倏然生出一点期待,叫她忍不住伸手触碰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季川洋脸庞的戏谑一闪而逝,旋即恢复成她熟悉的靠谱大人模样:“算了。棠棠,你不想当苏棠就不当,想做什么就去做,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意愿更重要。让我帮你,这不是出于愧疚,我也从来没有把你视为我的责任。我来这里见你只是因为我想来,和我能做到而已。”

      看,他分明清楚她想问什么,想听的是什么。

      “我来晚了,抱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Chapter 09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